陈雪的突然出现与离去,像一阵不合时宜的冷风,吹散了程家小院满月宴后的温馨余韵。院子里虽然已经打扫干净,但那块被大姐程立春匆忙塞进仓房角落、用旧麻袋盖住的细棉布和点心盒子,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程立秋的心头,也隐隐地梗在这个家的平静氛围里。
程立秋闩好院门,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晚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凝重。他深吸了几口带着凉意的夜气,努力将翻腾的心绪压下去,脸上重新堆起温和的神色,这才转身走进堂屋。
里屋炕上,魏红侧身躺着,面朝里,似乎已经睡着了。摇车里的瑞林和瑞玉呼吸均匀,小石头也在炕梢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煤油灯如豆的光芒在炕桌上摇曳,将魏红单薄的背影勾勒得有些模糊。
程立秋放轻脚步,走到炕边,脱鞋上炕。他并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地看着妻子的背影。他知道,她没睡。她那略显僵硬的肩线,和那过于平稳的呼吸,都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果然,过了许久,魏红轻轻地翻了个身,面向程立秋。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没有睡意,只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疑虑。
“她走了?”魏红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
“嗯,走了。”程立秋低声应道,伸手想替她掖掖被角。
魏红却微微避开了他的手,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她来干啥?就为了送点东西?”
程立秋的心猛地一紧。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不能欺骗魏红,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他沉吟了一下,选择了一种尽量轻描淡写的说法:“她说来林场公干,顺道听说咱家办满月酒,就来道个喜。东西……我没想要,她硬塞下就走了。”
他省略了陈雪提及她父亲以及那些看似闲聊实则意味深长的话语。
魏红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煤油灯芯偶尔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更显得屋子里寂静得让人心慌。
程立秋被妻子看得有些发毛,他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魏红放在被子外面的、有些冰凉的手,语气诚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红,你别多想。我跟她,早就没啥关系了,上次在省城……之后,我就跟她说清楚了。她就是那么个人,有点……有点任性,想到一出是一出。咱不理她就是了。”
他将省城那一夜含糊地定义为“说清楚了”,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坦白,也是他内心极力想要相信的版本。
魏红感受着丈夫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看着他眼中那份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担忧,心中那点因为陈雪出现而泛起的酸涩和不安,稍稍被压下去了一些。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他对这个家的在乎,她比谁都清楚。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年轻、漂亮、有文化、家境又好的陈雪,像一根刺,曾经试图扎进他们的生活,如今虽然看似拔除了,但留下的那个小孔,却时不时地会透进一点冷风,让她感到不安。
她反手握住了程立秋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立秋,我不是不信你。我就是……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儿。咱们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孩子们也都好好的,我不想再有啥乱七八糟的人来搅和。”
她的依赖和话语里那份对家庭完整的珍视,让程立秋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和怜惜。他紧紧搂住妻子,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和皂角气味,沉声道:“不会的,红。谁也不能来搅和咱们的家。我跟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让她来打扰咱们。咱们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好好把孩子们拉扯大。”
他的保证铿锵有力,像是在对魏红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他必须斩断一切可能危及这个家的隐患,无论是来自外部的,还是源于他内心那不敢触碰的秘密。
这一夜,夫妻俩相拥而眠,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事重重,但谁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东西,就像水面下的暗礁,不去触碰,似乎就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陈雪出现在程家满月宴上的消息,就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虽然当时波澜不大,但涟漪却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第二天,程立秋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准备去参田和山庄转转。他刚走出院门,就看见隔壁王婶正在自家院门口喂鸡,见到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得过分的笑容:“立秋起来啦?昨天可真是累坏了吧?啧啧,那场面,真够气派的!”
程立秋笑着点点头:“还行,王婶。”
王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暧昧:“立秋啊,昨天下午……来的那个穿白衬衫的姑娘,是谁啊?长得可真俊,跟画上的人似的!是县里来的干部吧?我看她还推着洋车子(自行车)呢!”
程立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地解释:“哦,是林场以前的一个技术员,姓陈,正好路过,来道个喜。”
“技术员啊……”王婶拖长了语调,眼神闪烁,“我看那姑娘,对你家可是上心得很呐,还带了那么些金贵东西……”
程立秋不想再多说,打断了她的话:“王婶您忙,我先去田里看看。”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可他明显感觉到,背后王婶那探究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走在屯子的土路上,遇到几个早起下地或者去河边洗衣服的乡亲,大家依旧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恭喜他弄璋弄瓦之喜,但程立秋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人的眼神里,除了往常的敬佩和亲近,似乎多了一丝别样的、欲言又止的东西。他们的话题,也总会若有若无地往昨天那个“不速之客”身上引。
“立秋,听说昨天有个城里的姑娘来找你?”
“那姑娘是干啥的?看着可真不一般。”
“还是立秋你有本事,认识的人都是干部……”
这些看似无心的询问和感叹,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程立秋的神经上。他知道,流言蜚语已经开始像蔓草一样,在黑瞎子沟这个不大的屯子里悄悄滋生、蔓延。人们对于程立秋这样的能人,既敬佩又难免带着几分窥探欲,尤其是涉及到男女关系这种最能激发谈资的话题时。
程立秋心中烦躁,却又无可奈何。他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越是解释,恐怕越是显得欲盖弥彰。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用更加沉稳的态度和忙于事业的身影,来淡化这些闲言碎语。
然而,流言的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吹进了魏红的耳朵里。
这天下午,魏红抱着瑞玉在院子里晒太阳,隔壁王婶端着一盆刚焯好的野菜过来串门。
“红丫头,身子好些没?可得好好养着。”王婶将野菜盆放下,凑到摇车边看了看瑞林,又逗了逗魏红怀里的瑞玉,嘴里夸着孩子,话锋却是一转,“红啊,不是婶子多嘴,你这刚生完孩子,身子虚,有些事儿啊,可得上点心。这男人啊,尤其是像立秋这样有本事又年轻力壮的,外面盯着的人可不少……”
魏红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收紧,没有说话。
王婶见她这样,更是来了劲儿,压低声音道:“就昨天来的那个陈技术员,我瞅着看立秋那眼神,可不太对劲儿……立秋是个好的,婶子知道,可架不住有些小姑娘不知道检点,往上贴啊!你可不能太大意了!”
魏红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她低下头,看着怀里女儿恬静的睡颜,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她相信立秋,可这些不断传入耳中的话语,像魔咒一样,搅得她心神不宁。
晚上,程立秋从山庄回来,明显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魏红的话比平时更少了,吃饭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连小石头叽叽喳喳地讲述白天在屯子里听到的趣事,她也只是勉强笑了笑,没有像往常那样附和。
夜里,孩子们都睡熟了。魏红背对着程立秋躺着,肩膀微微耸动。程立秋察觉到异常,轻轻将她扳过来,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红,你怎么了?”程立秋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声音带着慌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谁给你气受了?”
魏红摇了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哽咽着,将白天王婶说的话,以及这几天隐约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断断续续地告诉了程立秋。
“……立秋,我不是不信你……我就是害怕……害怕咱们这好好的日子,被人给搅和了……害怕孩子们……”她泣不成声,将脸埋进程立秋的胸膛,泪水迅速濡湿了他的衣襟。
程立秋听着妻子的哭诉,感受着她的恐惧和不安,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力感。他愤怒于那些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更愤怒于自己当初的糊涂,留下了如今这甩不掉的麻烦和隐患。他用力抱紧魏红,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红,你听着!那些话都是放屁!你是我程立秋明媒正娶的媳妇,是我三个孩子的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谁也比不上你!那个陈雪,她什么都不是!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可能是!我程立秋对天发誓,这辈子要是做半点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的事,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发起毒誓,字字铿锵,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魏红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住了,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哭着摇头:“别……别发誓……我信你,我信你还不行吗……”
程立秋抓住她的手,目光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红,你放心。这事儿,我会处理干净。绝不会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传到你的耳朵里,扰了咱们的清净!”
这一夜的夫妻谈心,在泪水和誓言中过去。程立秋知道,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流言自己消散了。他必须主动出击,彻底斩断与陈雪之间的一切可能联系,用最明确无误的态度,扞卫他的家庭,安抚他受伤的妻子。然而,想要彻底摆脱一个背景不凡、且对他抱有执念的女人,又谈何容易?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