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如一缕青烟，在虚空中散去。
这里是须弥山脚。
眼前没有山峰，只有一面接天连地的灰色巨壁，看不到顶。
一条无穷无尽的石阶，如巨龙的脊骨，蜿蜒向上，最终没入混沌翻滚的云层深处。
“咳……咳咳……”
赤阳剧烈地咳嗽起来，神魂的重创让他虚弱不堪，连站稳都成了奢望。
他望着那条仿佛永无尽头的石阶，又望向清玄，声音里满是绝望。
“疯了。”
“清玄，我们上不去的，这根本不是给人走的路。”
他一把抓住清玄的衣袖，用尽了力气。
“别为我做傻事，你的命，比给我讨一个公道更重要。”
“我们走，离开这里。”
清玄没有回头。
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挣开了赤阳的手。
然后，在那股足以将真仙碾成齑粉的天道威压下，沉默地，坚定地，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一步。
仿佛整座须弥神山，都在这一刻压在了他的肩上。
清玄的身体剧烈一晃，膝盖弯曲，几乎要当场跪下。
但他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意志，强行将那弯曲的脊梁，一寸寸地，重新挺得笔直。
这个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赤阳怔在原地。
他看着那个在天威下微微颤抖，却一步未退的清瘦背影，眼眶刹那间就红了。
攀登，开始了。
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艰难百倍。
天道威压，不止是肉身上的重压，更是对心神的无情拷问。
风声在耳边呼啸，渐渐化作了清晰的低语，钻入脑海。
“你的‘善’，换来了什么？”
幻象丛生。
望江城外，赤阳浑身是血，笑着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画面浮现。
“他本可逍遥江湖，是你，将他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死局。”
幻象再变。
乌怀城废墟之上，自己跪在地上向苍天哀求，换来的却是那张冰冷无情的金色法旨。
“你的‘道’，可笑至极。”
“放弃吧。”
“承认吧，在这煌煌天威之下，个人的善恶，毫无意义。”
那魔音无孔不入，侵蚀着他的意志。
清玄的脚步，开始踉跄。
他的信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我所坚持的一切……真的错了吗？
他下意识回头，想看看赤阳。
只一眼。
赤阳也在攀登。
他伤得太重，每一步都在咳血，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万丈石阶滚落。
可他的双眼，却死死盯着清玄的背影。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与怨恨。
只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笨拙的担忧。
有一种“你走，我便跟”的执拗。
看到这个眼神，清玄心中所有滋生的迷茫与动摇，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对着虚空中的魔音幻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四个字。
“无愧于心。”
说完，他不再理会耳边聒噪，转身，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赤阳。
“我背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
“别废话！”
清玄将赤阳的一条胳膊强行架在自己肩上，用自己那并不宽厚的身体，为他分担了至少一半的天道威压。
两个人。
一个搀扶着一个。
一步一个血印。
向着那遥不可及，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山巅，继续攀登。
玉虚宫中，一片死寂。
孙悟空看得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一双火眼金睛里满是暴躁。
“这破山，比俺老孙当年那五行山还要折磨人！那是压身，这他娘的是诛心！”
太乙真人手持拂尘，长长叹了一口气。
“此乃问道之阶，非有大毅力、大宏愿者不可登。”
“考验的，从来不是法力，而是本心。”
他看着镜中那两个在血泊中相互扶持，艰难前行的凡人，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也多了一丝动容。
“此子……道心之坚，万古罕见。”
杨戬没有说话。
他额间那只洞察三界的神眼，不知何时已经闭合。
似乎，不忍再看。
……
不知过了多久。
当清玄的意识都快要模糊时，脚下终于踏上了平地。
山巅到了。
这里空旷得可怕，灰色的岩石地面寸草不生。
唯一的物体，是平台正中央，那面巨大到需要仰望的石鼓。
天谏鼓。
它静静立在那里，古朴无华。
清玄将已经昏迷的赤阳轻轻放下，自己也因力竭而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大口喘息着，抬头望向那片混沌的天空。
“凡人，清玄！”
“状告天庭司法不公，构陷忠良！”
“愿以……半生阳寿，换天门一开！”
说完，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踉跄站起，拿起旁边那根与他等高的巨大鼓槌。
举起。
落下。
“嘭。”
一声沉闷的、微不可闻的撞击声。
石槌，撞上了石鼓。
然后，再无声息。
鼓，没响。
清玄的动作僵住了。
一个宏大、威严、不含任何感情的意志，从九天之上降下，直接在他神魂中响起。
“不够。”
一个字，碾碎了所有希望。
清玄愣住了。
随即，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无尽的悲凉，有彻骨的惨然，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癫狂。
不够么？
原来，想跟这天讲一句道理，代价竟如此之大。
他没有再看向石鼓，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看着身旁昏迷不醒的兄弟。
他想起了摆渡人的话。
“它会取走敲鼓者，心中最珍视之物。”
我最珍视之物……
是阳寿？是道行？
不。
是我坚信的“善恶有报”，是我为之奔走的“公道在心”。
是我的道。
清玄缓缓闭上眼，那张清瘦的脸上，所有的悲愤、疯狂与不甘，都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他再次睁开眼，直视着那面沉默的石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须弥山巅。
“天道，你不认我的阳寿为祭。”
“是嫌它太轻，还是嫌它太浊？”
“也罢。”
他将手中的鼓槌，轻轻放下。
“我的道，不为祭品。”
“它是我的骨，我的血，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根由，是我行走于世间的唯一依仗。
我不会用它来交换任何东西，哪怕是天大的公道。”
“今日，我不献祭。”
清玄伸出右手，并指如剑，猛地划过自己的左掌！
鲜血，瞬间涌出。
他将流淌着鲜血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天谏鼓的鼓面之上！
“我以我血，告慰此鼓铸造者——太古人族之英灵！”
“我以我志，承继尔等不屈之傲骨！”
“我以我这颗‘公道在心’的凡人之心，为唯一的敲击！”
“此志若不能上达天听，此心若不能撼动天规……”
清玄昂起头，直面苍穹，一字一顿，吼出最后的誓言。
“那便是我错！”
“我自碎神魂于此，向这无情天道，谢罪！”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将自己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情感、所有对“公道”二字的理解与坚持，尽数灌注于按在鼓面的掌心！
咚——！
这一次，响了！
那不是一道声音。
那是一声源自亘古洪荒的悲鸣！
是万千生灵不甘的呐喊！
是天地初开第一缕不平之气的嘶吼！
一道肉眼可见的血色波纹，以天谏鼓为中心，轰然扩散！
它无视空间，无视结界，无视一切法则！
在玉虚宫，它穿透了元始天尊的圣人道场，让所有仙神神魂剧震！
在西天灵山，它惊动了诵经的诸佛菩萨，大雄宝殿的金莲都为之颤抖！
在幽冥地府，它让忘川河水倒流，十八层地狱的恶鬼都停止了嚎哭！
三界之内，无论仙、神、佛、魔、妖、鬼，在这一刻，都听到了这声泣血的悲鸣！
须弥山巅，风云变色。
那混沌的天穹，被一股无可抗拒的伟力悍然撕开！
无尽的祥云翻滚，万道金光喷薄！
一座宏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宫殿，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在撕裂的云层之后，缓缓显现！
凌霄宝殿！
它竟被这一声鼓响，从三十三重天之上，强行拉入了凡间！
一个威严到极致的意志，自殿内传出，响彻须弥。
“何人，鸣鼓？”
清玄手掌依旧按在鼓面，衣衫染血，身体在山巅的狂风中摇曳，却昂着头，直视那威压万古的南天门。
“凡人，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