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江潮暗流
萨尔温江的水汽裹着硝烟味,在黎明的雾里弥漫。赵大山站在吊桥残骸边,看着江水卷走最后一块木板——昨夜日军撤退时,竟用炸药炸断了桥身,像是要把这片胶林与外界彻底隔绝。
“这帮狗娘养的,输了还掀桌子!”张屠户往江里啐了口唾沫,手里的工兵铲重重砸在礁石上,火星溅起又被晨雾扑灭。桥断了,不仅胶乳运不出去,国内运来的弹药和粮食也得绕远路,多走三天的山路。
赵大山没作声,只是盯着江对岸的密林。那里隐约有炊烟升起,日军显然没走远,像群盯着猎物的狼,随时可能反扑。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照片——是太原兵工厂的工人们在新造的机床前合影,周明站在最中间,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背景里的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
“赵队,岩勐长老来了。”王书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老人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刚烤好的芭蕉,叶片上还带着炭火的焦痕。
“过江的路,我们知道条秘密水道。”岩勐把芭蕉往士兵手里塞,指节因常年握刀而布满老茧,“是祖辈躲英国人时踩出来的,水浅处能蹚过去,就是要穿过三道石缝,鬼子找不到。”
赵大山眼睛一亮:“有多少宽?能过马车不?”
“马车难,但人能走,还能背些轻弹药。”岩勐领着他们往上游走,拨开密不透风的野芭蕉,“昨天阿依的男人探过,石缝里没鬼子,就是滑得很,得用藤蔓编防滑绳。”
穿过半里地的胶林,果然看到处隐蔽的水湾。江水在这里拐出个“S”形,三道石缝像被巨斧劈开的裂痕,嵌在陡峭的江岸间,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几个克伦族青年正蹲在岸边,用坚韧的黄藤编织绳索,绳头系着磨尖的石桩,往岩壁上钉时发出“叮叮”的脆响。
“长老,让你的人歇着,这活我们来。”赵大山招呼士兵们上前,从背包里掏出工兵锤,“你们熟悉水道,等下带我们探路就行。”
岩勐却按住他的手:“赵长官,这是我们的地,护家的活,哪能全让你们干?”他对青年们喊了句克伦语,小伙子们立刻加快了手上的活计,黄藤在他们掌心翻飞,很快就编出条碗口粗的绳索,牢牢嵌进岩壁的缝隙里。
正午时分,第一队士兵开始渡江。王书生带着五个学生兵,腰里系着防滑绳,踩着水下的乱石小心翼翼地挪。江水没过膝盖,冰冷刺骨,石缝里的暗流时不时扯着人的裤腿,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深处。
“脚踩稳!左边那块石头是活的!”岩勐站在岸边喊,声音在石缝间回荡。他年轻时猎过虎,眼神比鹰还尖,总能提前发现水下的陷阱。
轮到赵大山过江时,日头正烈。阳光穿过石缝,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把碎刀。他背着支冲锋枪,子弹袋缠在胸前,走到最窄的石缝处,突然听到对岸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趴下!”他一把按住身边的克伦族青年,两人猛地扎进水里。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岩壁上,溅起细碎的石渣。
“是鬼子的巡逻队!”王书生在对岸喊,举起步枪就打。枪声惊起一群水鸟,扑棱棱掠过江面,正好挡住了鬼子的视线。
赵大山趁机拽着绳索往前冲,冲锋枪在水里拖出条白痕。快上岸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摔进江里,呛了好几口带着泥沙的水。他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稳就看到个鬼子举着刺刀冲过来,寒光直逼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影从侧面扑来——是岩勐的儿子,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手里握着把胶刀,狠狠扎进了鬼子的后腰。少年没受过格斗训练,动作笨拙却狠厉,刀拔出来时带起一串血珠,溅在他黝黑的脸上。
“好小子!”赵大山一拳打翻另一个鬼子,拉起少年往石缝外退。枪声渐渐稀落,巡逻队见势不妙,骑着马往密林里逃了,留下三具尸体在岸边,很快被江水卷走。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血,突然“哇”地哭了。不是害怕,是激动,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却死死攥着那把沾血的胶刀,像是握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哭啥?是汉子就得笑着杀人。”岩勐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掌拍着孙子的后背,眼里却闪着泪光。
赵大山望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周明信里的话:“钢是炼出来的,胆是打出来的,只要敢攥紧手里的家伙,再软的柿子也能变成铁疙瘩。”他掏出块压缩饼干,塞给少年:“吃点,等下还得帮我们运弹药。”
接下来的三天,士兵和老乡们轮流渡江。克伦族妇女们背着装满胶乳的陶罐,蹚水时把罐子举过头顶,乳白色的汁液一点没洒;学生兵们抱着捆扎好的步枪,在石缝里滑倒了又爬起来,军装湿了又干,结出层白花花的盐霜;赵大山则守在岸边,用望远镜盯着对岸的动静,饿了就啃口芭蕉,渴了就掬把江水,眼皮熬得通红却不敢合眼。
到第四天傍晚,最后一箱弹药也过了江。王书生在临时账本上画了个红勾,上面记着:“过江人数三百二十,弹药十二箱,胶乳十七瓮,损失——零。”
岩勐看着账本上歪歪扭扭的字,突然问:“赵长官,你们国内,是不是也这样?老百姓和当兵的,一起扛事?”
赵大山想起北平的护城河,想起东营油田的抽油机,想起兵工厂里彻夜不熄的灯火,重重点头:“是,我们就是靠这个,才没被鬼子打垮。”
夜幕降临时,议事屋的灯又亮了。这次不仅有克伦族人,还有几个从附近村寨赶来的掸族老乡,背着些草药和野蜂蜜,说是“听克伦人说,有帮好兵在护着这片地,特来搭把手”。
岩勐把草药往桌上堆,对赵大山说:“他们的地,前几年被鬼子占了种罂粟,现在想跟着我们种橡胶,问你要不要得?”
赵大山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有人脸上还留着被罂粟汁熏出的红疹,却都透着股盼头。他想起国内的土改文件,想起“耕者有其田”的标语,笑道:“地是你们的,想种啥种啥,我们能帮的,绝不推辞。”
他让王书生取出从国内带来的菜籽和稻种:“这些你们试试种,比罂粟强,能填肚子,还能换东西。”又指着墙上的竹编地图,“你们要是信得过,就把村寨标上,以后有难处,我们的巡逻队也好照应。”
掸族老乡们对视一眼,突然有人跪了下来,用生硬的汉话说:“以前英国人来,只知道抢;鬼子来,只知道烧;你们来,却教我们种庄稼,护我们的地……”
“快起来!”赵大山赶紧把人扶起来,“我们不是来当老爷的,是来打鬼子的。等把鬼子打跑了,你们自己的地,自己说了算,想跟谁好,想种啥,全由你们自己定。”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老乡们的心湖里,漾起圈圈涟漪。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说要把罂粟田全翻了种稻子;有人问能不能请兵工厂的师傅来,教他们造些轻便的农具;还有个瞎眼的老阿妈,摸索着往赵大山手里塞了个香囊,说是用驱蛇的草药做的,能保平安。
赵大山把香囊揣进怀里,草药的清香混着硝烟味,竟有种奇异的安稳。他走到屋外,望着江对岸的夜色,那里的炮声似乎远了些,隐约能听到胶林里传来的虫鸣,还有远处学堂里孩子们的读书声——是小李在教《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的童音,穿过寂静的夜,格外清亮。
他摸出钢笔,在电报上写下:“江已过,地渐稳,民心向附。此处非孤地,众志可成城。”写完又觉得不妥,划掉“民心相附”,改成“相扶相持”。
夜风掠过江面,带着水汽和胶乳的甜香。赵大山知道,这道江隔不断什么,就像那些看不见的根系,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悄悄蔓延——士兵们的脚印和老乡们的足迹重叠在一起,步枪与胶刀靠在同一面墙上,汉语和克伦语混着笑声从议事屋里飘出来,像江底的暗流,沉默却有力,正一点点改变着这片土地的模样。
对岸的日军或许还在窥伺,但赵大山心里清楚,他们输定了。因为他们永远不懂,有些东西比枪炮更厉害——是当老百姓愿意把最后一口粮分给士兵,当士兵愿意为护着老百姓的几棵胶苗拼上性命时,这片土地上就会生出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像胶林里的黄藤,看似柔软,却能勒断最硬的骨头。
他往议事屋走时,听到岩勐在用克伦语给老乡们讲什么,时不时冒出几个汉语词:“……太原……钢……我们的胶……一样……”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从未有过的底气。赵大山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屋里的篝火还旺着,得赶紧商量明天的事:哪片胶林该施肥了,哪段江岸要加固,还有,得教老乡们认认那些新带来的菜籽,别种错了时节。
江潮在夜色里涨了又落,像这片土地的呼吸,沉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