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水工程开工第七日,第一条沟渠已经挖出一里有余。
维吉尔站在工地上,看着眼前这奇异的一幕:阿拉伯水手和葡萄牙修士一起搬运石块,中国商人在教土着青年使用锄头的技巧,脸上刺青的罪犯与流亡贵族并肩挑土。阳娃的歌声偶尔从远处的工棚传来——她每天轮流到各段工地,用不同的语言为工人们鼓劲。
沉默者成了实际上的技术指导。他不懂复杂的工程原理,但对土地有着天生的直觉。他能凭脚步声判断地下是否有空洞,能根据植物的长势推测水源深浅。在他的指引下,沟渠避开了三处可能坍塌的地段,节省了至少十天工期。
“总督阁下。”马丁气喘吁吁地跑来,“北边来了一队土着,说要见‘唱歌的女人’。”
维吉尔皱眉:“多少人?带着武器吗?”
“大约二十人,有男有女,带着长矛和投石索,但……气氛不像是来打仗的。”马丁擦了擦汗,“领头的老人说,他们是‘红石部落’的,住在大山西边。”
维吉尔看了看正在教工人用藤条捆绑木架的阳娃:“让她去处理。”
“可是安全——”
“这里没有安全可言。”维吉尔说,“只有信任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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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娃跟着马丁来到定居点北侧的空地。二十几个土着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皮肤黝黑,身上用红色赭石画着复杂的图案。看到阳娃时,领头的老人——脸上皱纹深如沟壑——向前走了三步,然后将手中的长矛插在地上。
这是休战的标志。
老人开始说话,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他的语言与沉默者所属部落的方言略有不同,但阳娃依稀能听懂几个词:“山”“石头”“歌唱”。
沉默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阳娃身后。他用更复杂的肢体语言与老人交流,两人时而指向西方,时而用手势描绘山的形状。
交谈持续了一刻钟。最后,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块石头,双手捧给阳娃。
那是一块暗红色的石头,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入手沉重得惊人。
“铁。”沉默者用生硬的汉语说。
阳娃仔细端详这块矿石。她曾在朝霞城的铁匠铺见过铁矿石,但那些都是灰黑色、杂质很多的粗矿。手中这块石头颜色纯粹,几乎看不到杂质。
老人又说了什么,语气急切。
“他说,西边的大山,整座都是这种红石。”沉默者努力组织语言,“很多,非常多。他们的祖灵说,红石会带来灾祸,所以部落从不靠近那座山。”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们?”
沉默者与老人又是一番交流。
“因为歌声。”沉默者说,“你们的歌声传到了山里。祖灵在梦里告诉他:把红石交给唱歌的女人,让她决定红石的命运。”
老人深深地看着阳娃,眼中既有敬畏,也有忧虑。他比划了一个动作:先指向红石,然后双手做出撕裂的动作,最后指向天空,摇头。
阳娃明白了——铁矿会撕裂大地,带来不详。
但她同时也明白另一点:如果这座山真的富含高纯度铁矿,对整个定居点意味着什么。
“带我去看那座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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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支小型勘探队向西出发。
除了阳娃、沉默者和两名红石部落向导,维吉尔坚持同行,还带上了老吴和费尔南多神父。“如果真是铁矿,需要懂行的人评估。”他说。
队伍沿着土着的小径深入内陆。地形逐渐从海岸平原变为丘陵,植被也从灌木变为稀疏的桉树林。第三天午后,领路的老人停下脚步,指向前方。
那是一座平顶山,山体在阳光下呈现出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液。山坡上几乎没有植被,只有零星的灰色灌木紧贴着岩缝生长。
“就是这里。”沉默者说。
老吴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用随身的小锤敲开断面。暗红色的金属光泽在断面上闪烁。“磁铁矿,纯度很高。”他声音发颤,“我挖了一辈子矿,没见过这么好的矿石。”
费尔南多神父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简陋的罗盘。当他靠近山体时,罗盘的指针剧烈摆动。“很强的磁性。”他喃喃道,“整座山可能都是矿体。”
维吉尔爬上一块凸出的岩石,眺望整座山峦。山体绵延数里,如果矿脉连续……
“够打造一个舰队的铁甲。”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是兴奋还是忧虑。
阳娃没有看山,她看着红石部落的老人。老人跪在地上,双手贴地,口中念念有词。那是祭告祖灵的仪式。
“他说什么?”阳娃问沉默者。
“他在请求祖灵原谅,带外人来到圣山。”沉默者停顿片刻,“他还说……如果一定要开采红石,希望用歌声安抚山灵。”
阳娃走向老人,在他身边跪下。她也把双手贴在地上——泥土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大地的脉动。
她开始哼唱。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旋律,像风吹过岩石的缝隙,像雨水渗入干渴的土地。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讶。他加入吟唱,沙哑的声音与阳娃清亮的嗓音交织。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山坡上,几只原本躲藏的袋鼠探出头。一群白鹦鹉落在附近的树上。风似乎变缓了,空气中有一种凝重的安静。
维吉尔感觉到手臂上的汗毛竖起。这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深刻的东西——当你站在一个庞大存在面前时,本能产生的敬畏。
歌声停止时,老人向阳娃深深鞠躬。他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用兽骨和红石碎块串成的项链,戴在阳娃颈上。
“祖灵同意了。”沉默者翻译道,“但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开采不能破坏山的心脏——山顶的圆形岩台,那是祖灵栖息之地。”
“第二呢?”
“第二,每开采一筐红石,就要为山唱一首歌。”
阳娃抚摸颈间的项链,碎矿石粗糙的棱角硌着指尖。
“我答应。”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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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气氛沉重。
老吴兴奋地计算着开采的可能:“如果能建起高炉,炼出的铁纯度会很高。打造工具、武器、船锚……这里会成为整个大洋洲的铁器中心!”
费尔南多神父则担忧资源分配:“消息一旦传开,会引来各方觊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甚至海盗。”
维吉尔一言不发,直到返回定居点,在简陋的总督府——其实只是一间稍大的木屋——召集核心人员。
“铁矿的发现,既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考验。”他开门见山,“诸位有何看法?”
马丁第一个发言:“开采需要大量人力。我们现在的人手勉强够引水工程,铁矿至少需要再加两百人。而且要有矿工、铁匠、运输工人……”
“可以吸引更多移民。”陈四海说,“马六甲那边有很多破产的矿工,生计艰难。如果放出消息,说这里有高品位铁矿,他们会蜂拥而至。”
“然后呢?”安娜·德·美第奇冷冷地说,“来的人多了,谁来管理?靠那个所谓的议事会?现在两千人已经乱成一团,再来几百矿工——那可是最彪悍、最不安分的一群人。”
“我们可以制定矿场法规。”费尔南多神父建议。
“谁来执行?我们没有军队,没有警察。”安娜环视众人,“还是说,总督阁下准备向大宋或罗马请求驻军?”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维吉尔。
维吉尔沉默了很久。
“我们不会请求任何一方的驻军。”他终于说,“但我们需要建立自己的秩序——不是强加的秩序,而是从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秩序。”
“具体怎么做?”
“三条原则。”维吉尔竖起手指,“第一,矿场不设私产。所有矿石属于定居点共同体,开采所得用于公共建设:完善港口、扩建房屋、建立医院和学校。”
“第二,采矿权与义务挂钩。任何人要参与采矿,必须同时参与其他公共工程——引水、修路、垦荒。每人每周采矿不超过四天,其余时间用于建设定居点。”
“第三,”他顿了顿,“成立矿工议会,由矿工自己选举代表,参与管理矿场事务。重大决策需经矿工议会和定居点议事会共同通过。”
陈四海皱眉:“这太理想了。矿工们不会接受这样的约束。”
“那他们可以选择不来。”维吉尔说,“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也不会用高薪引诱任何人。来这里采矿的人,必须认同一个理念:我们开采铁矿,不是为了个人暴富,而是为了让这片土地变得宜居。”
会场一片安静。
阳娃忽然开口:“我可以去马六甲。”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去招募矿工。”她说,“不是用钱财引诱,而是用歌声讲述这里的真实——既有机遇,也有约束;既有财富的可能,也有共建家园的责任。”
“太危险了。”马丁说,“马六甲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
“我是南洋侯。”阳娃平静地说,“虽然这个爵位是虚的,但名头可以借用。而且,”她看向维吉尔,“你不是说,我们要走出自己的路吗?这条路必须我们自己走,包括招募愿意同路的人。”
维吉尔看着阳娃。海风和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那个曾经完美的“文化武器”,如今成了一个眼神坚定、手掌粗糙的拓荒者。
“需要多少人同行?”他问。
“沉默者,还有几个熟悉航海的工人。”阳娃说,“船用我自己的钱租——我在朝霞城演出时有些积蓄。”
“什么时候出发?”
“等引水工程第一期完工。”阳娃说,“那会是我们的第一个成果,可以展示给愿意来的人看:在这里,劳动真的能改变生活。”
会议结束后,维吉尔和阳娃登上港口的小山丘。远处,引水工程的工地上,火把已经点亮,像一条蜿蜒的光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维吉尔说,“一旦开始采矿,这里就不再是与世无争的流亡者天堂。我们会进入各方势力的视野,会成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我知道。”阳娃望向西方的山峦方向,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座赤色的山就在那里,“但我们本来就在棋盘上。区别只在于,是甘心做棋子,还是尝试成为下棋的人——哪怕只是很小的一局。”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红石矿石,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的,像命运。
“这座山会改变一切。”她轻声说,“但怎么改变,取决于我们。”
海风吹来,带着咸味和远处工地上的尘土气息。
维吉尔忽然想起罗马的七丘之城。传说中,罗慕路斯兄弟就是在七座山丘之间建立了罗马。而在这里,他们面前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红石山。
但也许,一座山就足够了。
足够让一群无根之人,在红褐色的矿石中,冶炼出属于自己的文明之铁。
只是这铁要铸成什么——是犁头还是刀剑,是船锚还是镣铐——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夜幕完全降临时,阳娃开始哼唱一首新歌的旋律。歌词还没有填满,但调子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像矿石在炉火中慢慢熔化。
维吉尔听着,忽然明白了。
他们正在做的,不是开采铁矿。
而是在开采一种可能性——在文明边缘,在权力真空中,一群被放逐者能否创造出一种新的共存方式。
这座赤色的山峦,将成为这场实验的第一个熔炉。
火焰即将点燃。
而他们所有人,都将投入其中,接受冶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