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短促而尖锐的音节，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破了这片由震惊与不解构成的死寂。
发声的是希拉多身后的一名巴基拉卡族人，他的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身体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前倾。
希拉多没有回头。
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用一种近乎懒散的语调，对自己那焦躁的族人说道。
“不要误会。”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制了所有的杂音。
“只靠我们这点人手，有办法把所有人抓起来吗？”
他侧过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过身后那一张张不甘的脸。
“而且，我也没有兴趣帮人擦屁股，收拾烂摊子。”
“只是这样而已。”
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命令。那是一种根植于绝对实力与领袖威严的、不容置喙的决断。躁动的族人瞬间安静下来，重新化作融入阴影的雕塑。
希拉多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加贾利夫，那个脸上还残留着狂信余温的男人。
“你刚才说的巨大洪流……”
希拉多的声音里，那层玩味的讥诮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历经风霜的审视。
“也许，我曾见识过几次。”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妇孺与骑士，看到了早已被埋葬在时间尘埃里的血腥过往。
“不过呢……只有被无法抵抗的命运捉弄，靠着自己的技能与肉体，在刀尖上挣扎求存的我们，才有这种感觉。”
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变得锐利，直刺加贾利夫的灵魂深处。
“把一切都交给人类智慧无法触及的东西，这样真的好吗？”
这个问题，不再是嘲讽，而是一个幸存者对一个信徒发出的、最本质的拷问。
加贾利夫脸上的狂热笑容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因这句质问而愈发炽烈。他那双燃烧着信念的眼睛，甚至流露出一丝悲悯。
希拉多看懂了那份悲悯，他无声地笑了。
那笑容里，有对牛弹琴的无奈，有看透世情的通达，更有作为一名顶尖杀手，对一切虚无之物的不屑。
“就让我见识见识……”
他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品尝一杯陈年的苦酒。
“你说的新世界，是否真的会到来。”
说完，他不再看加贾利夫。
他的头颅，缓缓转向了另一侧。
那道视线，越过了所有人，最终牢牢锁定在了那尊从始至终都沉默如铁的巨人身上。
巴尔萨。
希拉多的目光，对上了那两团在焦黄眼眶中稳定燃烧的金黄魂火。
没有言语。
没有动作。
但在那一瞬间，两个行走于不同地狱的顶尖掠食者，通过视线的交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确认。希拉多从那双非人的眼睛里，读懂了与自己相同的语言——力量、生存、意志。他感觉到了，自己很快还会与这个死而复生的怪物再次见面。
不是作为敌人，就是作为同类。
希拉多最后咧嘴一笑，那笑容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野兽般的、对未来狩猎的期待。
他转过身，斗篷一甩，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入黑暗。
他身后的巴基拉卡族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他，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死寂。
比刚才更深沉的死寂。
当那股令人窒息的杀气彻底消散后，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与混乱，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哐当……哐当……”
数万具颤抖的身体，驱动着数万套不合身的库夏铠甲，发出的不再是细碎的噪音，而是一片嘈杂到令人心慌意乱的金属交响。
“走了……他们真的走了？”
“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们？”
劫后余生的茫然与狂喜，迅速被更深的困惑与不安所取代。妇人们的哭声，孩子们的抽泣，伤员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
巴尔萨身后的部队，彻底陷入了骚乱。
“肃静！”
拉班用尽全力发出一声怒吼，却被淹没在巨大的嘈杂声中，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加贾利夫动了。
他催动战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面对着那一张张惊恐、迷茫、不知所措的脸。
“各位！听我说！”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狂热的穿透力，奇迹般地让骚动平息了些许。
“危险还没有解除！库夏人的追兵随时可能赶到！我们必须立刻做出选择！”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前大臣佛斯和骑士拉班的身上。
“鹰之团的营地就在前方！那里有‘鹰’的光辉庇护，是真正的应许之地！所有追随‘鹰’的人，所有相信奇迹的人，请跟我来！我们将在梦的指引下，走向新生！”
他的话语充满了蛊惑，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这样一场九死一生的诡异事件之后，那“梦的指引”和“鹰的光辉”，对这些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人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一部分妇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们紧紧抱着孩子，看向加贾利夫的眼神，如同看到了救世的神使。
拉班的嘴唇动了动，他看着狂热的加贾利夫，又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的巴尔萨，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
“疯了……你们都疯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是前大臣佛斯。
他推开护卫，颤颤巍巍地走到前面，那张老脸上满是恐惧与决绝。
“我……我不去！”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
“那个‘鹰’，还有你，你们都是怪物！我宁愿相信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恶鬼，也不愿把性命交给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他猛地转身，竟然朝着巴尔萨的方向，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巴尔萨将军！您……您的黄天垒，还收人吗？”
佛斯的选择，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混乱的人心湖泊。
看得见的恶鬼。
虚无缥缈的梦。
这个选择题，赤裸裸地摆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巴尔萨依旧沉默。
他那双燃烧着魂火的眼眶，冷漠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他没有开口挽留，也没有出言驱赶。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山峦，本身就是一种最明确的态度。
他不需要信徒。
他只需要能活下去，并且敢于挥刀的人。
拉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是一名骑士，他的职责是守护。可现在，他连自己该相信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终，他睁开眼，眼神中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催马上前，站到了加贾利夫的身边。
他的选择，代表了另一部分人。那些在绝望中，宁愿抓住一根稻草，哪怕那根稻草燃烧着疯狂火焰的人。
人群，开始缓缓分裂。
一些人犹豫着，跟在了佛斯的身后，走向巴尔萨那沉默而坚实的身影。他们脸上写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
另一些人，则簇拥着，跟向了加贾利夫。她们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不正常的、混杂着希望与狂热的光芒。
巴尔萨没有阻拦。
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那支选择追随“鹰”的队伍，在加贾利夫的带领下，转向另一条岔路，渐渐汇入远方的黑暗。
两方部队随即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