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结晶紧贴着胸口皮肤,那股稳定的凉意如同第二层心跳,持续抵消着脑内齿轮虚影的活性。陈沦能清晰地感觉到变化——世界褪色了。
不再是比喻。在他逃出静默结节、混入清晨通勤人群返回市区的路上,视觉、听觉、触觉……所有感官都像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曾经能“看见”的空间经纬线和规则脉络,如今只剩下模糊的直觉;曾经能“听见”的电子设备嗡鸣与概率云噪音,只剩下普通的背景杂音;甚至连对危险的预知感,也迟钝得像生锈的刀。
他变回了普通人。或者说,无限接近普通人。
只有身体内部残留的异变痕迹,提醒他一切并非幻觉。指尖皮肤下那些蛛网状的青铜色纹路并未消失,只是颜色变淡,像陈旧的血丝。鼻腔里偶尔还会涌出带金属颗粒的暗红色血痂,但频率和量都大幅减少。最明显的是精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身体被掏空,每一步都像在粘稠的液体中跋涉。
莉娜失踪了。
陈沦回到之前藏身的废弃工棚时,那里空无一人。她的背包、那根当作拐杖的钢筋、甚至应急信号弹都不见了。地上没有打斗痕迹,只有一行朝向公路方向的、略显拖沓的脚印,旁边有零星滴落的暗红色斑点——是她的血,还是他的?
他不能久留。清洁工的地面部队可能还在附近搜索,协会的眼线也可能在监视这片区域。他需要一个新的藏身地,更需要信息。
城市在晨光中苏醒。上班族步履匆匆,学生嬉笑打闹,早市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这一切在陈沦褪色的感官中,既熟悉又遥远。他像一个刚出院的病人,重新学习如何在“正常”的世界里行走。
他首先去了公共图书馆。用仅剩的现金在附近便利店买了最便宜的一次性手机和预付卡,然后钻进图书馆地下室的免费网络区。电脑老旧,网速缓慢,但足够匿名。
他搜索的关键词很杂:“第七观测站”、“伊莱亚斯·科尔”、“静湖水库异常”、“脑结晶化”、“齿轮幻觉”。大部分结果都是无关的新闻报道、都市传说论坛的灌水帖,或者学术论文里提及的无关病症。关于“错影”和“门”,网络上几乎没有任何有效信息——显然被系统性地清理或加密了。
但有一条线索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一个极其冷门的地方历史论坛里,有个发布于五年前的帖子,标题是《我爷爷留下的怪日记:关于“07-12”和齿轮梦》。发帖人自称在整理祖父遗物时发现一本写满古怪符号和齿轮图纸的日记,日记里反复提及一个编号“07-12”的地方,以及“齿轮在脑子里转”的噩梦。帖子下面只有三条回复,两条是嘲笑楼主编故事,第三条则是一个匿名用户的简短留言:
“07-12是旧编码,对应现西山第三废弃气象站。齿轮梦可能是早期共鸣者症状。勿深究,危险。”
这条回复的Ip地址经过多次跳转,最终源头无法追溯。但“早期共鸣者症状”这个说法,与齿轮人告知的信息吻合。
西山第三气象站。陈沦记下了这个地点。
接着,他尝试联系墨菲斯。用一次性手机拨打了墨菲斯留下的那个加密号码——借书卡上的代码对应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七声后自动挂断,没有语音信箱。他发了条预设的暗语短信:“齿轮需要润滑。”半小时后,收到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自动回复:“润滑剂已断货。保管好钥匙。”
钥匙?是指那枚规则结晶,还是他脑内的碎片本身?
墨菲斯显然处于无法自由行动的状态,但至少确认他还活着,并且知道陈沦拿到了结晶。
接下来是最危险的尝试:他需要观察自己身体的变化,同时寻找其他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他去了市立医院——不是以病人身份,而是在门诊大厅的角落里,假装等待,实际观察神经科和罕见病门诊的进出人员。他注意到有几个穿着便装但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患者或家属的人,时不时在走廊徘徊,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是协会的观察员?还是清洁工的残余?
他没有久留,转到一家私人诊所。用假名和编造的症状(“持续头痛,偶尔出现金属味幻觉”)做了一次基础检查。抽血时,他注意到护士在看到他血液颜色(比正常暗红,且在试管中缓慢分层,底层有细微金属沉淀)时愣了一下,但没多问。检查结果要几天后才出,但他不抱希望——常规医疗手段检测不出规则层面的异变。
下午,他根据论坛线索,乘坐公交车前往西山。
西山是城市西郊的一片丘陵地带,开发程度低,保留着大片自然林地和一些早已废弃的国有单位旧址。第三气象站位于半山腰,需要沿着一条年久失修的盘山路步行上去。
爬山的过程异常艰难。规则结晶压制了共鸣,但也抽干了他的体力。他不得不多次停下来休息,每一次停歇,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结晶与脑内齿轮之间的角力——凉意与灼热在体内拉锯,带来阵阵虚脱般的恶心。
一个小时后,他看到了气象站的轮廓。
那是一座类似碉堡的圆形水泥建筑,外墙斑驳,屋顶的观测设备早已锈蚀倒塌。建筑周围拉着褪色的警戒带,立着“危房勿近”的牌子。但与静默结节那栋建筑不同,这里明显有人近期活动的痕迹:警戒带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门口的杂草有被踩踏的痕迹,甚至窗框上的灰尘有新鲜的手指抹痕。
陈沦警惕起来。他绕到建筑侧面,从一个破损的窗户向内窥视。
里面不是气象仪器,而是一个被改造过的空间。
墙边堆放着几个军绿色的储物箱,箱盖上印着模糊的徽记——不是协会的齿轮眼标志,也不是清洁工的灰色三角标,而是一个陈沦从未见过的符号:一个被闪电贯穿的沙漏。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简易折叠桌,桌上摊开着地图、笔记本和几件奇怪的设备:一个类似探雷器的金属探测器,但探头是透明的晶体;一个不断自动绘制复杂曲线的老式绘图仪;还有一个小型培养皿,里面装着某种缓慢蠕动着的、半透明的胶质物,胶质物内部闪烁着极微弱的彩色光点。
桌旁坐着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磨损严重的卡其色野外作业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他正专注地用放大镜检查手里的一块石头——那不是普通石头,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石头表面浮现出极其细微的、与锚点齿轮类似的规则纹路。
男人忽然抬起头,直直看向陈沦所在的窗户。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他的声音沙哑,但很平静,“躲在外面也累。”
陈沦心里一紧。他确定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对方的感知很敏锐。犹豫了几秒,他翻过窗台,跳进室内。
男人放下石头和放大镜,打量陈沦。他的眼睛很特别——虹膜颜色很浅,近乎灰色,瞳孔比常人大一圈,注视时给人一种被穿透的感觉。
“你不是协会的人。”男人说,“也不是清洁工。你身上有‘锈味’,但被什么东西压着。有趣。”
“你是谁?”陈沦没有靠近,保持在一个随时可以撤退的距离。
“临时勘探员,你可以叫我‘沙漏’。”男人指了指桌上那个沙漏闪电的徽记,“一个……对‘世界裂缝’感兴趣的小团体成员。我们在追踪‘门’的波动,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异常。”
他拿起那个培养皿,里面的胶质物感应到陈沦的存在,蠕动加速,光点闪烁频率明显提高。
“‘影噬胶’。”沙漏解释,“对规则扰动非常敏感。你靠近,它就兴奋成这样。说明你体内有高浓度的规则残留,而且……是‘活性的’残留。但你本人却像个绝缘体。矛盾。”
陈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07-12?知道静默结节?”
沙漏的灰色眼睛微微眯起:“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07-12是旧时代对‘一类特殊规则奇点’的编号。静默结节是其中一种表现形式——现实结构自然增生的‘疤’,对异常有极强排斥性。通常,那里会是‘守夜人’的据点。”
“守夜人……”陈沦咀嚼着这个词。
“最古老的监视者。据说比协会和清洁工的历史都久远。他们不与外界交流,只执行某种固定协议。你能从静默结节活着出来,还带着‘锈味’,说明你见到守夜人了,而且它对你做了些什么。”沙漏向前倾身,“它给了你什么?还是……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
陈沦摸了摸胸口的规则结晶。沙漏的视线立刻跟了过去。
“啊……‘结节核心碎片’。临时稳定协议。”沙漏点头,“难怪你像个绝缘体。但这东西有效期很短,而且用久了,结节会‘记住’你的频率,下次你再进去,可能会被直接同化。”
“你似乎知道很多。”
“我们勘探员的工作就是收集碎片信息,尝试拼凑完整图景。”沙漏靠回椅背,“协会只知道记录,清洁工只想毁灭,我们……想理解。理解门是什么,它为什么存在,规则又从何而来。”
他指向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手绘的星图状图表。图表中心是一个代表“门”的复杂符号,周围延伸出无数分支,标注着各种名词:“错影”、“锚点”、“共鸣者”、“可能性之海”、“源齿轮阵列”……
陈沦的目光停在“源齿轮阵列”上。
“你知道这个?”沙漏捕捉到了他的关注点。
“听说过名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全部。”沙漏坦诚地说,“只从一些最古老的遗迹铭文和共鸣者遗物中推测,那是一个史前文明——或者更可能是某种非人存在——建造的巨型规则稳定装置。门是它的一部分。阵列崩解了,门才失控,错影才出现。而共鸣者……据说是阵列崩解时,碎片融入人体产生的变异个体。”
他看向陈沦:“你就是共鸣者,对吧?不是后天接触感染的那种,是先天的,或者说……‘碎片回声’。”
陈沦沉默,算是默认。
沙漏叹了口气:“那你时间不多了。碎片回声的最终归宿,要么彻底异化成非人怪物,要么在某个临界点自我崩解。历史上所有记载的共鸣者,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大部分在四十岁左右就……‘消散’了。”
“有什么办法?”
“理论上,如果能把碎片从你体内分离出来,你就能恢复正常。但分离过程几乎必死,而且分离后的碎片会立刻寻找新的宿主,或者引发局部规则崩溃。”沙漏摇头,“另一个理论是……如果你能完全掌控碎片,反向融合它,你或许能成为新的‘稳定节点’,甚至……短暂地模拟阵列的部分功能。”
“模拟阵列功能?”陈沦想起齿轮人提到的“重聚投影”。
“只是理论。需要巨量的能量、精密的控制,以及……一个‘钥匙’。据古老记载,最小的那块核心碎片,携带了阵列的协议备份。如果那个碎片回声能激活协议,或许能暂时稳定一片区域的门缝,甚至小范围修复规则。”沙漏盯着陈沦,“你体内的,就是那块最小的碎片,对不对?”
陈沦没有回答,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沙漏站起身,从储物箱里翻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物体。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的、布满铜绿的青铜板。板上蚀刻着密密麻麻的、与锚点齿轮完全不同的纹路,中央有一个凹陷,形状正好与陈沦胸口的规则结晶吻合。
“这是什么?”陈沦警惕地问。
“我们从某个古老共鸣者坟墓里找到的‘引导器’。”沙漏将青铜板放在桌上,“理论上,如果你把结节核心碎片放进去,再以你自身为媒介,它可以短暂地激活碎片内的协议,让你‘看到’一些东西——关于阵列,关于门,甚至关于你自己的未来可能性。”
“代价呢?”
“消耗结晶的稳定效果。一次使用,结晶可能会碎裂,你体内的碎片会重新活跃,异变加速。”沙漏直视陈沦,“而且,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可能是误导,可能是陷阱,也可能只是杂乱的信息洪流,直接把你的意识冲垮。”
陈沦看着青铜板上的凹陷。胸口的结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发热。
“你为什么帮我?或者说,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数据。”沙漏坦白,“我们需要观察一次完整的协议激活过程,记录所有参数。这对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作为交换,我会分享我们已知的所有关于门和清洁工的情报,包括……他们下一个可能的目标地点。”
陈沦思考着。危险,但可能是唯一快速获取信息的途径。清洁工在行动,门的状态不稳定,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清洁工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沙漏走到地图前,指向城市东南角的一个区域:“旧港区,第三号码头仓库群。那里地下有一个二战时期遗留的防空洞,后来被改造成秘密实验室,五十年代进行过一些……涉及规则层面的禁忌实验。那里天然形成了一个‘薄弱点’,锚点网络在那里一直不稳定。清洁工破坏了大部分锚点后,那里很可能成为下一个‘门缝’扩大的突破口。时间……根据我们的监测模型,最多还有四十八小时。”
四十八小时。
陈沦看向桌上的青铜板,又摸了摸胸口的结晶。
“如果我用了这个,之后还有行动能力吗?”
“看你的意志力。理论上,结晶碎裂后,异变会加速,但协议激活可能会暂时赋予你更强的控制力——当然,是燃烧生命换来的。”沙漏顿了顿,“我个人建议,如果你决定去旧港区阻止什么,最好在用这个之前去。用了之后,你可能是最强的,也可能是最脆弱的。”
陈沦做出了决定。
“给我旧港区的详细资料,还有清洁工可能的人员配置和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