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区在城市夜晚的灯火版图上,是一块边缘模糊的暗淡区域。这里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繁华的商业街,只有连绵的仓库、生锈的龙门吊、废弃的集装箱堆场,以及散发着铁锈、海藻和机油混合气味的潮湿空气。远处的海面漆黑一片,只有零星航标灯如孤魂般明灭。
陈沦站在一处能俯瞰第三号码头仓库群的废弃水塔上,夜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头。他举着一个从沙漏那里得到的、带有夜视和热成像功能的旧式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目标区域。
情况比预想的更严峻。
仓库群外围,至少有六个明显的热源信号在规律移动,呈标准的巡逻队形。仓库屋顶,两个相对静止的热源,无疑是固定哨。更麻烦的是,在几个关键通道口和那座疑似入口所在的废弃仓库周围,热成像显示出的并非人形,而是一种结构复杂、带有多个发热核心的机械轮廓——沙漏提到的“清道夫”。它们如同沉默的钢铁蜘蛛,蛰伏在阴影中,偶尔微微调整方向,扫描着四周。
空中,偶尔有几乎无声的、低空掠过的微小热源,是无人机。它们飞行的轨迹看似随机,但陈沦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它们重点覆盖了通往防空洞入口仓库的几条路径和制高点。
防守严密,几乎没有视觉死角。
陈沦放下望远镜,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的脖颈。胸口的结晶再次传来一阵悸痛,裂痕似乎又延伸了一毫米。时间在流逝,他的“电量”和“稳定期”都在倒数。
硬闯是下下策。他需要利用环境,利用自己目前“褪色”状态带来的微弱优势——极低的规则波动,以及……对危险近乎本能的残余直觉。
他的目光落在了码头与海水相接的驳岸区域。那里堆满了潮湿腐烂的木料、纠缠的旧渔网和各类垃圾,环境复杂,气味浓烈,生命信号杂乱(老鼠、昆虫、微生物活动)。最重要的是,热成像显示,清洁工的巡逻路线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片最肮脏泥泞的区域,连“清道夫”也只在边缘稍作停留便快速离开。
那里可能是监控的相对盲区,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陈沦没有更多选择。他需要靠近那座仓库,寻找从驳岸方向潜入的机会。地图显示,防空洞有一条早已废弃的排水出口,理论上通向码头下方的水线附近,或许就在那片驳岸的乱石和垃圾之下。
他悄无声息地从水塔背面爬下,落地时脚步虚浮,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水泥柱喘息片刻。褪色状态下的体力流失速度令他心惊。他再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像一道影子般,借助仓库投下的巨大阴影、废弃机械的掩体,向驳岸区域潜行。
越靠近海边,空气中的咸腥和腐败气味越浓。脚下开始出现湿滑的苔藓和淤泥。陈沦尽量放轻脚步,但每一脚踩下去,依旧会发出令人心悸的细微咕噜声。他调动起残余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感知,躲避着可能存在的红外或运动传感器——他不知道清洁工是否布置了这些,但谨慎总无大错。
终于,他匍匐在了一堆散发着恶臭的腐烂缆绳后面,距离最近的“清道夫”机械单位大约五十米。那台机器安静地矗立在一个锈蚀的集装箱顶上,八条机械节肢收拢在身下,头部(如果那可以称为头部)是一个多面的复合传感器阵列,缓慢地旋转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蜂鸣式扫描声。
陈沦屏住呼吸,将身体尽可能贴近冰冷潮湿的地面,甚至将一些散发着腥臭的烂泥涂抹在脸上和手背,试图掩盖自身的热信号和气味。心跳在耳中轰鸣,他努力压制,感觉胸口结晶的凉意似乎也随着他的紧张而波动。
“清道夫”的传感器转向他所在的方向,停顿了大约三秒。那三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陈沦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下的青铜色纹路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躁动,仿佛被某种外来的扫描波刺激到了。
但最终,传感器转开了,继续它规律的扫描。“清道夫”的判定逻辑似乎将陈沦归类为了背景噪声——一个热量偏低、没有明显规则波动、且处于高杂乱生命信号环境下的不明物体。
暂时安全。
陈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着记忆地图上标记的废弃排水口可能位置移动。他像一条在泥泞中蠕行的虫,利用每一个凹陷、每一处垃圾堆作为掩护。污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冰冷的寒意刺骨,但同时也帮助降低了体温。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在一处被巨大混凝土块和海藻覆盖的驳岸下方,发现了一个半淹没在水里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约一米见方,边缘是破碎的砖石和锈蚀的钢筋,里面隐约有水流声和更浓重的霉味传出。洞口周围没有明显的人类或机械活动痕迹。
就是这里了。
陈沦没有立刻进去。他伏在洞口旁的一块巨石阴影里,再次观察四周。确认最近的巡逻队刚刚过去,空中的无人机也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迅速从背包侧袋掏出一个小型防水手电,用布蒙住大半灯头,只留一丝微光,然后深吸一口气,潜入了冰冷污浊的海水,向着那黑暗的洞口游去。
洞口内的通道起初狭窄,必须蜷缩身体才能通过,海水几乎顶到下巴。游了大约十几米后,通道开始向上倾斜,水位逐渐降低,脚下出现了湿滑的混凝土斜坡。空气变得浑浊沉闷,充满了地下空间特有的土腥和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化学药剂残留气息。
陈沦关闭手电,在绝对的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耳边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水滴落的回响。他集中精神,试图捕捉任何异常的声响或振动。
没有巡逻的脚步声,没有机械运转的嗡鸣。
他重新打开蒙布的手电,微光勉强照亮前方。这是一条典型的战时防空排水通道,拱顶,墙壁斑驳,脚下是积水的坑洼。通道向前延伸,岔路不多。根据地图,沿着主通道前进大约三百米,会到达一个旧缓冲厅,从那里可以进入防空洞的主体部分。
他开始了在地下的潜行。通道内寂静得可怕,只有他湿透的鞋踩在积水里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和呼吸。胸口的结晶疼痛变得持续而尖锐,裂痕处的冰冷刺痛感像一根针,不断扎向他的神经。他知道,结晶正在加速失效。
前行了大约两百米,前方出现了一处坍塌。碎石和扭曲的金属管道堵住了大半去路,只留下一个需要匍匐才能通过的狭窄缝隙。缝隙后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透出,还有人声?
陈沦立刻熄灭手电,屏息凝神,像一尊石像般贴在潮湿的墙壁上。
声音很模糊,通过缝隙和曲折的通道传来,断断续续:
“……确认‘催化剂’活性……波动频率匹配……”
“……主通道清理完毕……干扰器部署到c区……”
“……‘门缝’压力指数还在上升……预计突破临界点在明晨0600左右……”
“……‘钥匙’还没找到……但这里的残留物应该够引发一次定向‘喷发’……”
陈沦的心脏猛地一缩。清洁工果然在这里,而且他们的行动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定向喷发”?他们不是要简单扩大门缝,而是要像引爆定向炸弹一样,利用这里的薄弱点和所谓的“催化剂”,将规则裂口的力量向某个特定方向释放?目标是哪里?城市中心?还是别的什么?
他必须过去,必须看得更清楚,必须找到阻止的办法。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坍塌缝隙,调整角度,透过石块间的空隙,向前方窥视。
缝隙另一端,是一个较为开阔的空间,似乎是旧防空洞的一个物资储备室,如今被临时改造成了前沿指挥点。几盏应急灯提供着照明,可以看到四五个穿着灰色制服、全副武装的清洁工人员,正在操作一些便携式终端和监测设备。房间中央的地面上,用发光的材料绘制着一个复杂的几何图案,图案中心摆放着一个密封的金属罐,罐体上连接着好几根导管和线路,通向他处。
而在房间的另一侧,靠着墙壁,有两个被束缚住的人影。
陈沦的瞳孔骤然收缩。
其中一人,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正是失踪的莉娜!她似乎受了些伤,左臂有简陋的包扎,眼神疲惫但依然锐利,正冷冷地盯着忙碌的清洁工。
而另一人……
陈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墨菲斯。
那个图书管理员,此刻显得异常狼狈,眼镜碎了一片,脸上有淤青,昂贵的西装沾满污渍,被特制的黑色束带绑在一张椅子上。他低垂着头,但陈沦能看到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还活着。
他们怎么会被抓住?墨菲斯不是应该在协会的监控或保护下吗?莉娜又怎么会和墨菲斯在一起,还被清洁工擒获?
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陈沦脑海中涌起,但此刻更重要的是现状。莉娜和墨菲斯还活着,但显然成了清洁工的俘虏。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逼问情报?还是……有别的用途?
一个看似头目的清洁工走到莉娜面前,蹲下身,声音透过缝隙模糊传来:“……最后一次机会,女孩。那个‘回声’在哪里?他把‘钥匙’带去哪里了?”
莉娜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别过脸去。
头目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那个发光的图案和金属罐旁边:“没关系。等‘喷发’启动,整个区域都会被规则乱流清洗。无论他躲在哪里,都会被‘冲刷’出来。至于你们……”他看了一眼莉娜和墨菲斯,“古老的记录显示,共鸣者或深度接触者的‘崩溃’,有时能成为极佳的规则‘引信’……尤其是当‘钥匙’不在的时候。”
陈沦的血液瞬间冰冷。
清洁工不仅要利用这里的“催化剂”引发定向喷发,还要把莉娜和墨菲斯当作“引信”,来增强或引导这场灾难?
愤怒、恐惧、还有体内那被压制已久的、属于碎片的力量,连同胸口结晶濒临破碎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
褪色的行者,终于触及了最黑暗的阴影。
而他,必须在这阴影吞噬一切之前,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