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南津镇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江雾之中。沔水涛声似乎被雾气滤去了些许喧腾,码头上早起船工号子声和搬运货物的响动,也显得闷闷的。空气湿冷,带着河水特有的腥气。
狄仁杰起身后,先在客栈庭院中缓缓踱步,活动筋骨。李元芳与如燕已各自领命而去。周福早早起来,坐在客栈门房角落的小凳上,抱着他那把破胡琴,神情木然,显然又是一夜无眠。见到狄仁杰,他连忙起身行礼。
“周老丈不必多礼。”狄仁杰温言道,“且安心等待,我已派人去打听消息。你对此地熟悉,依你之见,若你家少爷过河后未曾入江陵城,可能在附近何处落脚或遭遇变故?”
周福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回贵人的话,南津渡到江陵城,中间隔着十几里地,多是官道和零星村落。少爷若是步行,多半会顺着官道走。途中倒有几处茶棚、野店,但老朽都去问过,无人记得。若是搭了车马……渡口倒是有不少载客的骡车驴车,专做这渡口到江陵的短途生意,可老朽问过好些车把式,也没人拉过少爷那样的客人。至于遭遇变故……”他声音哽咽,“沔水河面宽阔,虽是大船摆渡,但若是不慎落水……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那吴老大坚称船行平稳,无人落水。老朽……老朽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狄仁杰点点头,未再多言。他知道,在缺乏更多线索前,任何猜测都可能是徒劳。他嘱咐周福在客栈等候消息,自己则带了张环,信步向渡口方向走去。
渡口比昨日傍晚更加繁忙。大小船只或靠岸装卸,或在江心往来。客船、货船、渔船混杂,码头栈桥延伸入水,湿漉漉的木板上人来人往,脚夫扛着麻袋货物喊着号子穿梭,一派水陆通衢的忙碌景象。
狄仁杰在离主码头稍远的一处石阶上驻足观望。他看似随意浏览江景,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码头各处的细节:船工的举止、货主的交易、旅客的上上下下、乃至岸边一些小摊贩和看似闲散人员的动向。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看似混乱的码头,往往有它自己的一套秩序和潜流。
观察了约莫半个时辰,并未发现特别扎眼之处。渡口运作井然,虽有喧哗,却无戾气。那些船老大、把头模样的人,虽粗声大气,但指挥调度颇见章法。来往旅客也多是寻常商贾、百姓,神色匆匆。
“大人,可要上船看看?或是去寻那‘顺风号’?”张环低声问道。
狄仁杰摇摇头:“不必,元芳自会去问。我们且去镇上转转。”
两人离开渡口,转入镇中街道。与昨日傍晚不同,清晨的街市更多是本地居民买卖日用,蔬果鲜鱼、柴米油盐,充满生活气息。狄仁杰在一家专卖竹编器物的摊前停下,拿起一个小巧的鱼篓端详,似是无意地问那摊主:“老哥,生意可好?这南津镇来往人多,想必你这竹器不愁销路。”
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黝黑汉子,闻言笑道:“托您福,还过得去。主要卖给过路的客商和船上的老大们,图个轻便结实。”
“哦?客商多,那来往的读书人多不多?前阵子好像听说有个年轻书生在此走失了?”
摊主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您也听说了?是有一个,去年腊月的事,谷城来的周书生。他家那个瞎眼老仆,在镇上都唱了大半年曲了,可怜见的。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这事有点邪性。”
“邪性?怎么说?”狄仁杰放下鱼篓,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那周书生是搭‘顺风号’过河的,吴老大的船。可怪就怪在,吴老大咬定人下了船,但对岸江陵那边硬是没人见着。这中间十几里地,他能飞了不成?有人私下里说……”摊主声音更低了,“怕是遇上‘河漂子’了。”
“河漂子?”
“就是这沔水里不干净的东西。”摊主神神秘秘道,“老一辈人说,这河段古时候是战场,沉过不少兵船,死过好多人。怨气积得深了,有时就会找替身。特别是外乡的、年轻的、八字轻的,容易中招。不是拉下水,就是迷了魂,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踪影。前些年也出过一两回类似的事,都是外乡来的后生,过了河就没了音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没这次闹得久,家属找一阵找不着,也就罢了。像周家老仆这样执着寻一年的,少。”
狄仁杰眉头微蹙。民间传说怪力乱神,他向来不信,但往往反映了当地某种潜在的隐患或恐慌。“除了周书生,前些年失踪的,可还有其他人?都是何时发生的?有何共同之处?”
摊主想了想:“最近一次,大概是三四年前吧,也是个投亲的年轻后生,好像是从北边邓州来的。再往前……记不太清了,反正隔几年好像就有一桩。共同之处嘛……都是外乡的年轻男子,独身一人,过了河就不见了。不过这事官府也查过,没查出个所以然,最后多半不了了之。大家私下说说,也不敢明着议论,怕惹晦气,也怕……”他看了看码头方向,没再说下去。
狄仁杰会意,付钱买下那个鱼篓,又随意问了问镇上其他情况,便告辞离开。
走出不远,张环低声道:“大人,这摊主所言,虽多荒诞,但‘隔几年就有类似失踪’这点,值得留意。若真有其事,恐怕不是简单的意外或‘河漂子’作祟。”
“嗯。”狄仁杰沉吟,“所谓‘河漂子’传说,或是有人故意散播,以掩盖真相;或是百姓对无法解释的失踪事件的附会。但无风不起浪,这南津渡,恐怕确有蹊跷。失踪者皆为外乡年轻独身男子,过了渡口便消失……这很像是有预谋的掳掠或杀害,且手法干净,不留痕迹,以至于能屡次得手而不被官府查获。”
“会是什么人干的?为何专挑外乡独身男子?”张环不解。
“动机无非几种:仇杀、劫财、拐卖人口、或是有特殊用途。”狄仁杰分析,“仇杀可能性小,目标太随机。劫财……外乡书生盘缠有限,不值得屡次冒险。拐卖青壮男子为奴?虽有可能,但风险大,且销赃不易。特殊用途……”他想起襄州桉中的“天魂”、“地魄”,以及邪教对特定命格之人的搜寻,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摇头,目前尚无证据将两事联系。
“还需更多线索。”狄仁杰道,“先回客栈,等元芳和如燕的消息。”
回到悦来客栈,已近午时。李元芳与如燕尚未归来。周福依旧呆坐在门房,见狄仁杰回来,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又很快黯淡下去。
狄仁杰让张环带周福先去用饭,自己回到房中,摊开纸笔,将目前所知关于周焕成失踪的线索一一列出:时间(去年腊月初六)、地点(南津渡口至江陵途中)、人物特征(年轻书生、谷城口音、左眉黑痣、青色棉袍、蓝布书囊、桃木符牌)、相关人(船主吴老大、江陵同窗)、可疑点(过河后消失、类似失踪传闻不止一例)。
他又将摊主所说的“河漂子”传闻及可能存在的系列失踪事件另列一项。这些传闻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罪恶网络?是流窜作桉的歹徒?还是盘踞本地的黑恶势力?或是……更隐秘的图谋?
正当他凝神思索时,李元芳回来了。
“大人。”李元芳进门,神色带着几分凝重。
“如何?见到吴老大了?”
“见到了。”李元芳坐下,接过狄仁杰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才道,“吴老大五十开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是个老船家,看起来挺爽朗健谈。但一提到去年腊月初六周焕成之事,他虽依旧肯定周书生上了船、平安下船,言辞却不如对其他事那般流畅,眼神也有些闪烁。”
“哦?他具体怎么说?”
“他说那日天气晴好,无风无浪,‘顺风号’载了约二十名客人,多是商贩,也有几个走亲访友的。周书生是独自一人,上船后就坐在船舱靠窗位置,一路沉默,看着窗外江水。船抵对岸码头后,客人陆续下船,周书生也跟着人流下去,之后去了哪里,他忙着招呼客人、清理船舱,便没注意。他说这是常事,客船只管渡河,不管客人上岸后去向。”
“他可记得同船其他客人?有无形迹可疑者?或是周书生与何人交谈?”
“吴老大说时间久了,记不清其他客人具体样貌。只记得有几个贩运布匹的商人是常客,其余多是生面孔。周书生未曾与任何人交谈。但他提到一个细节……”李元芳顿了顿,“他说下船时,好像看到码头上有两个穿着灰色短褐、像是脚夫模样的汉子,朝周书生那边看了几眼,但周书生下船后径直往官道方向走了,那两人也未上前,他当时没在意。”
灰色短褐的脚夫?狄仁杰记下这个细节。“吴老大对近年其他失踪传闻,有何说法?”
“卑职也旁敲侧击问了。”李元芳道,“吴老大脸色变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说,码头人多眼杂,偶尔有客人走散或临时改道,家属一时找不到也是有的,什么‘河漂子’纯属无稽之谈,让卑职别听那些愚夫愚妇胡说。但他说话时,不自觉地搓着手,显得有些不安。”
“看来,这位吴老大即便不是知情者,也必是察觉到了什么,有所顾忌。”狄仁杰判断,“他常年在此摆渡,若真有系列失踪事件发生,且多与渡口有关,他不可能毫无察觉。他的闪烁其词,要么是怕惹祸上身,要么……便是与此事有某种牵连,哪怕只是知情不报。”
正说着,如燕也回来了。她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但眼睛很亮,显然有所收获。
“叔父,元芳大哥。”如燕进门,先喝了口茶,才道,“我在镇上几处茶馆、脚行、货栈转了大半天,听了不少闲话。关于周书生失踪,多数人说法与那摊主类似,认为是‘河漂子’作祟,或是遭遇不测,但都语焉不详。不过,我探听到另外两件事,或许有关联。”
“说来听听。”
“第一件,约莫五年前,镇上有家小客栈的老板娘,她的弟弟从北边来投奔,也是在渡口下了船后没了消息。当时报过官,但没找到。老板娘私下对人哭诉,说她弟弟失踪前,曾提过在渡口被一个‘和气’的中间人介绍,说江陵城里有份好活计,工钱高,包吃住,就是需要先跟着去城外庄子上看看。她弟弟动了心,后来就再没回来。她怀疑那中间人不是好东西,但苦无证据,那中间人也再未出现。”
“中间人?何种模样?”
“老板娘只说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体面,说话带点江陵口音,自称姓贾,专为城里大户人家介绍短工杂役。此人只在渡口一带活动,时隐时现。”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这听起来像是利用招工为名,诱拐人口!
“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关于镇上一个叫‘混江龙’的混混头子。”如燕压低声音,“此人名叫刁七,是本地一霸,手下有十几号泼皮,控制着渡口一部分脚力生意和‘保护费’。据说他与对岸江陵的某些地下帮会也有勾连。有传言说,前两年失踪的两个外乡年轻人,可能跟刁七手下有关,似乎是他们勒索不成或起了冲突,将人害了扔进了沔水。但只是传言,没人敢去告发,官府似乎也拿不到证据。”
混混头子,地下帮会,勒索冲突,杀人灭口……这也是一种可能。但为何目标都是外乡独身男子?且事后处理得如此干净?
狄仁杰将李元芳和如燕带回的信息,与自己上午的见闻综合起来。线索渐渐多了,却也更加纷乱:疑似知情的船老大吴老大、神秘的招工中间人“贾某”、地头蛇“混江龙”刁七、可能存在的系列失踪事件、以及民间流传的“河漂子”怪谈……
这些线索,究竟哪一条才是通往真相的路径?或者,它们彼此之间,本就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元芳,你下午再去一趟渡口,不必再找吴老大,暗中观察他的‘顺风号’及周围,留意有无特殊人物与他接触,特别是如燕提到的疑似中间人或刁七手下模样的人。如燕,你继续在市井打听,重点查那个‘贾’姓中间人近年的踪迹,以及刁七手下近期的动向。张环,你去镇上的车马行和码头载客的骡车驴车那里再细问一遍,看去年腊月初六之后,有无车夫载过符合周焕成特征的客人去往非常规路线。”
“是!”三人领命。
狄仁杰独自留在房中,望着窗外逐渐散去的江雾,陷入沉思。渡口迷云,层层叠叠。一个书生的失踪,看似偶然,却可能牵出一个盘踞在此多年的罪恶网络。是拐卖?是劫杀?还是另有更可怕的图谋?
他走到桌边,再次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渡口、失踪、外乡、年轻男子、中间人、地头蛇、无痕迹。笔尖在“无痕迹”三字上重重一顿。
能做到让活人过河后凭空消失,且屡次得手而不留明显破绽,这绝非普通蟊贼或混混所能为。其背后,必然有一个组织严密、熟悉当地环境、且能有效规避官府侦查的团伙。
这个团伙,与那传说中隔几年便出现的“河漂子”,究竟有何关系?与周焕成,又有着怎样的交集?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从周福描述中得知的、周焕成随身携带的桃木符牌上。“平安”……简单的愿望,却成了奢求。他轻轻叩击桌面,眼中锐光渐盛。无论如何,既然此事被他遇上了,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仅为了周福那绝望的期盼,也为了那些可能同样消失在沔水渡口的无辜亡魂,更为了荡涤这隐藏在水陆通衢繁华表象下的污浊。
南津渡的迷雾,必须拨开。而第一步,便是要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连接失踪者与罪恶之间的“中间人”,或者,撬开“混江龙”刁七那张或许知道些什么的嘴。等待李元芳他们带回更多消息的同时,狄仁杰心中已开始筹划下一步的行动。这看似平静的渡口小镇,恐怕即将迎来一场不亚于襄州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