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忘忧茶馆”,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浸得发亮,泛着深灰与墨绿交织的色泽。茶馆门口的老槐树歪着身子,枝桠上挂着几串风干的槐米,风一吹,簌簌地落着细碎的白。茶馆的木门是深褐色,门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浅痕,那是几十年间客人闲时用指甲划下的印记,有的像笑脸,有的像歪歪扭扭的“茶”字。
门帘是靛蓝色的粗布,边缘缝着磨白的棉线,一掀起来,就有股混合着陈茶、檀香和木头的味道飘出来。茶馆里光线不算亮,屋顶的旧灯泡蒙着层薄灰,昏黄的光落在八仙桌上,给桌面的木纹镀上一层暖边。墙角的老式座钟滴答作响,钟摆晃动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个不停跳跃的小逗号。
此时刚过清晨六点,茶馆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李伯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摆着个粗陶茶杯,杯里的茶根沉在杯底,像团蜷缩的褐色毛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衫,领口别着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烟纸已经被捏得发皱。
宗政?系着藏蓝色的围裙,正弯腰擦拭着柜台。她的头发用根木簪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随着擦拭的动作轻轻晃动。围裙上沾着些茶渍,像是洗不掉的褐色星星。她手腕上戴着串木质佛珠,每擦一下柜台,佛珠就会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李伯,今儿个还是老规矩?”宗政?直起腰,朝着李伯的方向喊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像刚泡开的茶叶在水里舒展。
李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嗯,再来一壶祁门红,茶根别倒,我自己留着。”
宗政?笑着应了声“好嘞”,转身走向茶柜。茶柜是深棕色的实木柜,分了几十格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纸条,写着茶叶的名字——“祁门红”“龙井”“普洱”……她拉开写着“祁门红”的抽屉,里面的茶叶用牛皮纸包着,打开纸包,一股醇厚的茶香就飘了出来,带着点蜜香和果香。
她抓了一小撮茶叶放进紫砂壶,用沸水冲泡,热水冲进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茶叶在水里翻滚着,渐渐舒展成嫩红的叶片。她把壶盖盖上,等了约莫三分钟,然后提起茶壶,将茶水缓缓倒进李伯面前的粗陶杯里,茶汤红亮得像琥珀,沿着杯壁滑下去,留下一道道褐色的痕迹。
“小心烫。”宗政?把茶壶放在桌上,顺手拿起李伯指间的烟,“您这烟还是少抽点,对肺不好。”
李伯嘿嘿笑了两声,把烟收进兜里:“老毛病了,戒不掉。对了,你儿子啥时候回来?上次他说要带那什么……相声本子来着?”
提到儿子,宗政?的眼神柔了柔,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快了,说是今儿个上午的火车。他呀,就喜欢捣鼓这些,说要把您的故事编成相声,让更多人听听。”
正说着,茶馆的门帘突然被掀得老高,一阵风灌了进来,带着外面的潮气和喧闹声。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留着板寸头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肩膀宽宽的,脸上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睛很亮,像淬了火的钢珠。他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双肩包,包上挂着个小小的相声脸谱挂件,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妈!我回来啦!”年轻男人喊了一声,把包往柜台上一放,声音洪亮得震得屋顶的灯泡都晃了晃。
这是宗政?的儿子,宗子墨,刚从外地演出回来。他穿着黑色皮夹克,里面是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着“相声江湖”四个黑色的大字,牛仔裤膝盖处有两个破洞,露出里面的灰色秋裤边,脚上穿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边沾着点泥渍。
“回来就好,快坐,我给你倒杯茶。”宗政?拉着儿子的手,摸了摸他的胳膊,“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在外头没好好吃饭?”
宗子墨笑着坐在李伯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下去,然后咂了咂嘴:“妈,您这茶还是这么香!我在外头演出,喝那些速溶茶,简直没法比。对了李伯,我把您的故事编成相声了,名字叫《茶根人生》,今儿个晚上就能在小剧场演,您可一定要来啊!”
李伯眼睛一亮,直起身子:“真的?那我一定去!我倒要听听你这小子怎么把我这老骨头的事儿说给别人听。”
就在这时,茶馆的门帘又被掀动了,这次走进来的是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人,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副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个棕色的公文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径直走到柜台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宗政?面前。
“您好,我是市文化局的,这是我们新出台的茶馆管理条例,您看一下,以后茶馆里不能再用这种明火煮茶了,还有,这些老槐树也得移栽,说是影响市容。”男人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念一份早已背熟的稿子。
宗政?拿起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像一群黑色的小虫子在爬。她抬起头,看着男人:“同志,这明火煮茶是我们茶馆的老规矩了,而且这老槐树都几十年了,怎么能说移栽就移栽啊?”
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淡:“这是规定,没办法。下周一我们会来检查,要是还没整改,就得停业整顿。”说完,他收起公文包,转身就走,门帘在他身后晃了晃,留下一股淡淡的墨水味。
宗政?拿着那张纸,愣在原地,脸色有点发白。李伯凑过来看了看,皱着眉头:“这叫什么事儿啊!这茶馆可是咱们老城区的念想,怎么说整改就整改?”
宗子墨也凑了过来,看完纸上的内容,他拍了拍桌子:“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妈,您别担心,我去跟他们说说,肯定有办法的!”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宗政?一把拉住他:“别冲动,你这样去说没用。咱们得想个办法,既能保住茶馆的老规矩,又能符合他们的规定。”
就在几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茶馆的门帘又被掀了起来,这次走进来的是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头发乌黑发亮,眼睛像清泉一样透亮,手里抱着个画板。她走到柜台前,笑着对宗政?说:“阿姨,我能在这儿画会儿画吗?我觉得您这茶馆特别有感觉。”
这是新来的角色,名叫苏清月,名字取自唐诗“清风明月无人管”。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几朵淡蓝色的小兰花,脚上穿着双白色的帆布鞋,鞋带是淡粉色的。她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发尾微微卷曲,额前留着薄薄的刘海,遮住了一点眉毛。她的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眼睛很大,是杏眼,眼尾微微上挑,鼻梁小巧,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宗政?看着女孩干净的笑脸,心里的烦躁少了些,她点了点头:“可以啊,随便画,就是我们这儿可能有点吵。”
苏清月笑着说了声“谢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画板,拿出画笔和颜料,开始勾勒茶馆的轮廓。她画画的时候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嘴角却带着点笑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的白色连衣裙镀上一层金边,像个落在凡间的小仙女。
宗子墨看着苏清月,眼睛亮了亮,他凑到母亲身边,小声说:“妈,你看这女孩,长得真好看,而且还会画画,说不定她能帮咱们想个办法。”
宗政?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人家是来画画的,别打扰人家。”
可宗子墨还是忍不住,他走到苏清月身边,挠了挠头:“那个……你好,我叫宗子墨,是这家茶馆的少东家。我们这儿遇到点麻烦,你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苏清月停下画笔,抬起头看着宗子墨,眼睛里带着点好奇:“什么麻烦啊?你说说看,说不定我真能帮上忙。”
宗子墨把文化局要求整改的事儿说了一遍,苏清月听完,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眼睛一亮:“我有办法了!你们可以把明火煮茶改成用电的,但保留那种传统的煮茶器具,然后在器具上画点图案,既能符合规定,又能保留老规矩。至于那棵老槐树,你们可以给它挂上牌匾,写上它的历史,申请成为古树名木,这样就不能随便移栽了。”
宗政?和李伯听了,都眼前一亮。宗子墨拍了下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你聪明!”
苏清月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爷爷是做文物保护的,这些事儿我听他说过不少。对了,我还可以帮你们在煮茶器具上画画,画点和茶馆有关的图案,这样更有特色。”
接下来的几天,茶馆里热闹了起来。宗子墨去文化局提交了古树名木的申请,还找来了电工,把明火煮茶的器具改成了用电的。苏清月则在器具上画起了画,她在紫砂壶上画了老槐树的样子,枝叶茂盛,上面还挂着几串槐米;在粗陶杯上画了客人们喝茶的场景,有李伯这样的老茶客,也有像宗子墨这样的年轻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李伯每天都来茶馆,看着苏清月画画,偶尔还会给她讲茶馆以前的故事。宗政?则忙着准备晚上的相声演出,她把李伯的茶根收集起来,压成了一块醒木,送给了宗子墨。
到了晚上,小剧场里坐满了人。宗子墨穿着一身黑色的相声服,手里拿着那块茶根醒木,走上了舞台。他清了清嗓子,把醒木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今天我给大家说段相声,名字叫《茶根人生》,说的是我们家茶馆里一位老茶客的故事……”宗子墨的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把李伯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他时而模仿李伯喝茶时的神态,时而模仿李伯和人聊天时的语气,逗得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
李伯坐在台下的第一排,看着台上的宗子墨,眼睛里闪着泪光。他手里拿着个粗陶杯,里面泡着他自己留的茶根,轻轻抿了一口,茶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苦涩,却又回甘无穷。
演出结束后,观众们纷纷鼓掌,还有不少人围上来,问宗子墨茶馆的地址,说以后一定要去坐坐。宗子墨笑着把地址告诉大家,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可就在这时,之前那个文化局的男人突然走了过来,他皱着眉头看着宗子墨:“你这相声里怎么能说我们文化局的不是?这可是违规的!”
宗子墨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同志,我可没说你们的不是,我只是在说我们茶馆的故事。而且我们已经按照规定整改了,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男人哼了一声:“我会去看的,如果你们没整改好,照样停业整顿!”说完,他转身就走。
宗子墨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然后转身对围过来的观众说:“大家别在意,咱们继续聊。”
苏清月走到宗子墨身边,拉了拉他的胳膊:“别生气,他就是按规定办事。对了,我画的那些器具都做好了,咱们明天去茶馆看看吧?”
宗子墨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好啊,明天咱们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宗子墨和苏清月就来到了茶馆。宗政?已经把改好的煮茶器具摆在了桌上,苏清月画的图案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老槐树也挂上了“古树名木”的牌匾,不少路人都停下来拍照。
李伯依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他看到宗子墨和苏清月,笑着招了招手:“快来坐,我刚泡好的茶。”
宗子墨和苏清月坐在李伯旁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汤红亮醇厚,带着点蜜香和果香,还有苏清月画在器具上的图案带来的好心情。
就在这时,茶馆的门帘又被掀了起来,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走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相机和录音笔,看起来像是记者。为首的一个女人走到宗政?面前,笑着说:“您好,我们是市报社的,听说你们茶馆在整改的同时保留了传统特色,想来采访一下。”
宗政?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啊,快请坐。”
记者们围着宗政?、李伯、宗子墨和苏清月,问了很多问题。宗子墨把苏清月想的办法说了一遍,还展示了苏清月画的器具。记者们纷纷拍照记录,说要把这个故事写成报道,让更多人知道老城区的茶馆文化。
采访结束后,记者们离开了茶馆。宗子墨看着苏清月,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苏清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茶馆可能真的就保不住了。”
苏清月笑着说:“不用谢,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而且我也很喜欢这家茶馆,喜欢这里的茶,喜欢这里的人。”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宗子墨看着苏清月的笑脸,突然鼓起勇气,抓住了她的手:“苏清月,我……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苏清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低下头,小声说:“我……我愿意。”
宗子墨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一把抱住苏清月,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李伯和宗政?看着他们,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可就在这时,茶馆的屋顶突然“嘎吱”响了一声,然后一块木板掉了下来,正好砸向苏清月。宗子墨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苏清月,自己却被木板砸中了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
“子墨!你没事吧?”宗政?和李伯连忙跑过来,扶住宗子墨。苏清月也吓坏了,她抓着宗子墨的胳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站在那里的。”
宗子墨忍着疼,笑着说:“没事,一点小伤。你没事就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警笛声,越来越近。宗政?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几辆警车停在茶馆门口,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径直走进了茶馆。
为首的警察走到宗子墨面前,拿出一张照片:“你是宗子墨吗?我们接到举报,说你涉嫌诈骗,请跟我们走一趟。”
宗子墨愣住了,他看着警察:“诈骗?我没有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警察皱着眉头:“有没有搞错,跟我们回局里调查就知道了。”说完,就要上前抓宗子墨。
苏清月挡在宗子墨面前:“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无辜的!”
李伯也跟着说:“对啊,子墨这孩子老实本分,怎么可能诈骗呢?肯定是有人搞错了!”
警察看了看他们,然后说:“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如果他是无辜的,调查清楚后自然会放他回来。”说完,不顾众人的阻拦,把宗子墨带上了警车。
警车呼啸着离开,留下宗政?、李伯和苏清月站在茶馆里,面面相觑。苏清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抓着宗政?的手:“阿姨,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救子墨,他是无辜的!”
宗政?点了点头,擦掉眼泪:“对,我们一定想办法。子墨不会做那种事的,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李伯皱着眉头,突然说:“我知道是谁!肯定是之前那个文化局的男人!他因为子墨的相声说他不好,就报复子墨!”
苏清月眼睛一亮:“对!一定是他!我们去找他对质!”
三人顾不上别的,匆匆锁上茶馆的门,朝着文化局的方向跑去。此时的茶馆,只剩下满室尚未散尽的茶香,与桌上那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祁门红。阳光透过窗棂,在空荡的八仙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式座钟依旧滴答作响,只是这声音在此刻听来,竟添了几分寂寥。
苏清月画到一半的茶馆素描还摊在靠窗的桌上,笔尖的颜料未干,在画纸边缘晕开一小团淡褐色,像极了宗子墨被木板砸中时,肩上渗出的血迹。柜台后,那串木质佛珠静静躺在擦拭干净的台面上,少了主人手腕的晃动,再无“嗒嗒”的碰撞声。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带着外面街道的喧嚣与槐树叶的沙沙声,却再无那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喊着“妈,我回来啦”的洪亮嗓音。李伯常坐的那张椅子空着,粗陶杯里的茶根早已凉透,蜷缩成团,像极了此刻三人揪紧的心。
挂在墙上的“古树名木”牌匾,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它本该是茶馆保住传统的见证,此刻却仿佛也在无声地叹息。苏清月画在紫砂壶上的老槐树,枝叶依旧茂盛,可树下那个听故事的年轻身影,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带离了这里。
茶馆的木门轻轻晃动,门板上那些客人留下的浅痕——笑脸与“茶”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忽然显得有些模糊。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掀开靛蓝色的门帘走进来,带着一身潮气,喊一声“来壶祁门红”,可回应这份期待的,只有满室沉寂与渐凉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