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设在坤宁宫的暖阁,规模不大,却因人员齐整而显得格外郑重。朱元璋、马皇后居上首,太子朱标携新定下的太子妃张氏(尚未正式大婚,今日算是首次正式引见)坐在左下首,右下首则是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依次而坐,各自的王妃陪坐于侧。菜肴不算奢侈,却样样精致温热,驱散了冬夜的寒气,也似乎暂时焐热了连日来人心里的冷硬。
酒过一巡,朱元璋搁下银箸,目光缓缓扫过座下诸子,最后在太子朱标身侧那位低眉顺目、姿容清秀却难掩一丝紧张的女子身上停了停。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停下动作,凝神静听。
“今日家宴,除了聚一聚,还有件事要跟你们说说。”朱元璋开口,语气是家常的,内容却让所有人竖起了耳朵,“老大身边,不能总空着。新的太子妃,就是张氏,年后便要入宫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张氏。她显然不习惯成为焦点,脸颊微微泛红,头垂得更低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朱元璋接着道:“张氏的父亲,是咱军中一个千户,出身是低了些。”他这话说得直白,毫不掩饰,“但咱看中的是人品端方,性情温良,能辅佐太子,安定内宅。”
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在座的几位王妃,尤其是晋王妃、燕王妃等,“你们,她无论出身如何、年龄如何都是你们的嫂子,日后要和睦相处,不得因她出身低微而有半分怠慢。咱把话放在这儿,宫里宫外,谁要是敢嚼舌头根子,或者摆架子给她看,别怪咱不客气。”
这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命令,更是为这位即将入主东宫、却无强大外戚撑腰的新太子妃,提前撑起了一把保护伞。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座下众人,无论心中作何感想,此刻都齐齐应道:“谨遵父皇教诲。”
朱元璋点了点头,面色稍霁。他特意点明张氏出身,并加以警告,用意深远。太子朱标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父皇这是在尽力维护东宫的稳定,避免新的外戚势力坐大,影响雄英和允熥的地位。
徐氏“天命之女”的风波,随着这位低调的太子妃人选落定,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只是,未来如何……朱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身旁尚且年幼、懵懂不知世事的朱雄英和朱允熥,又隐晦地看了一眼对面神色沉稳的燕王朱棣。一切,都系于那两道关键的命运之坎——洪武十五年的母后与雄英,洪武二十五年的自己。若天幕所示无法改变,父皇为了江山延续,将目光投向战功赫赫的老四,并非不可能。
秦、晋、燕三王,闻言皆是暗自松了口气。朱棣尤其感到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徐氏(燕王妃)神色平静,仿佛从未听过任何“天命”之说,只是优雅地为身旁的周王妃布了一筷菜。
宣布完太子妃之事,朱元璋话锋一转,气氛陡然从家事转向了国事。他脸上的温情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与果决。
“家事说完了,说说国事。”他目光如电,扫过朱樉、朱棡、朱棣三个年长且已就藩的儿子,“天幕没了,但仗还得打!云南的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还在负隅顽抗,辽东、漠北的残元势力也没清理干净,这些人,不会自己把地盘拱手送给咱!”
他顿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凛冽:“原先咱琢磨着让傅友德、冯胜这些老将再挂挂帅。”提到这两个名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倚重,更有天幕带来的深刻忌惮,“但现在,咱改主意了。这些老东西……功劳是大,但也得防着尾大不掉。”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座下几个儿子心头都是一凛。天幕上那些功臣宿将的结局,以及他们可能引发的祸患,显然深深影响了父皇的决策。
“咱打算,”朱元璋的声音斩钉截铁,“让 曹国公李文忠 挂帅,明年,最迟后年,征讨云南!然后是辽东”
李文忠是朱元璋外甥,既是亲戚,能力出众,且在天幕中结局相对不那么惨烈(病逝),显然是当前朱元璋心中更为可靠的统帅人选。
“除了沐英肯定要去,”朱元璋继续部署,“蓝玉,也跟着去。”提到蓝玉,他眼神微眯,这个在“未来”战功赫赫却也跋扈非常的将领,如今也需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用战功和约束来打磨,或者……观察。
最后,他的手指点向席间的三个儿子:“你们三个——老二、老三、老四,也跟着大军一起去!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真刀真枪地历练!给咱好好学,好好看,好好打!”
朱樉、朱棡、朱棣三人,闻言瞬间挺直了腰背,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炽热光芒!
上战场!真正的、规模浩大的灭国之战!这对于早已厌倦了宫廷琐事、王府规矩,渴望着像父辈一样在马上取功名的年轻藩王而言,不啻于久旱逢甘霖。尤其是朱棣,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漠北的风沙和云南的瘴疠,那才是他向往的天地。
一个多月来,因天幕而笼罩在心头的沉重阴霾、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命运的彷徨,在这一刻,被这股即将奔赴沙场的兴奋与豪情冲得七零八落!什么88种死法,什么兄弟阋墙,什么未来厄运,都比不上眼前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机会来得实在!胸膛里那股属于朱家男儿的血性与野心,熊熊燃烧起来。
朱元璋将儿子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复杂的深沉。他一次性派出三个儿子随军,固然是为了让他们成长,掌握兵事,成为镇守一方、拱卫中央的合格藩王。但更深层的原因,连他自己或许都不愿完全承认:天幕之后,他对许多功臣的信任打了折扣。未来的江山,他必须更多地倚靠自己的儿子们。哪怕……哪怕他们将来真的会如天幕隐约所示,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兵戈相向(他拒绝细想那个“靖难”),但无论如何,这江山终究是在他老朱家的子孙手里打转!肉,烂在锅里!
这想法有些冷酷,甚至残忍,但这就是帝王思维。在确保江山姓“朱”这个大前提下,其他的,都可以权衡,都可以布局。
马皇后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丈夫和儿子们。她明白朱元璋的苦心,也洞悉其深藏的顾虑。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出声反对。让孩子们去历练,去战场上见识真正的残酷与担当,或许,也能让他们更深刻地理解“责任”二字,未来做出选择时,能多一分顾忌,少一分妄为。只是,刀剑无眼……她慈爱的目光逐一掠过三个儿子年轻而兴奋的脸庞,心中默默祈祷。
“都听明白了?”朱元璋沉声问。
“儿臣明白!”朱樉、朱棡、朱棣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激动。
“嗯。”朱元璋拿起酒杯,“好好准备。到了军中,要听李文忠和沐英的将令,不得仗着亲王身份跋扈!更要兄弟同心,互相照应!咱要看到你们的真本事,也要看到你们兄友弟恭!”
“谨遵父皇之命!”三人再次应诺,举起面前的酒杯。
朱元璋举杯示意,马皇后、太子朱标等人也一同举杯。家宴的气氛,从最初的凝重,到宣布太子妃时的肃然,再到此刻,竟因这突如其来的出征令,而变得有些激昂起来。仿佛那悬在头顶、窥视未来的“天幕”阴云,被这指向西南的凛冽兵锋,暂时刺破了一个缺口。
窗外,冬夜寒寂。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朱家父子们眼中跳动的火焰。洪武十二年的篇章,在亲情的纠葛、规矩的订立之后,终于响起了清晰而铿锵的金戈之音。未来的血与火、功与罪、亲情与权谋,都将在这一次南征的历练中,埋下新的、未知的伏笔。而此刻,年轻的秦王、晋王、燕王,只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渴望征战沙场的、蓬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