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山谷就醒了。
不是被人声吵醒的,是那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能惊醒睡梦中的人。星澜几乎是刚合眼就又睁开了,窗外的天色还是青灰的,月亮已经西沉,只剩几颗最亮的星子还固执地钉在天边。
她躺着没动,听着外面的动静。
很轻的脚步声,是皮靴踩在草地上那种特有的沙沙声,从远到近,又慢慢走远。偶尔有金属轻轻碰撞的脆响,是有人在检查武器和护甲。压低嗓门的简短交谈,听不清内容,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眼——“检查”、“符文”、“能量”。
没有人大声说话,连咳嗽都捂着嘴。
空气里有种东西在慢慢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轻轻一碰就会发出嗡鸣。
星澜坐起身,揉了揉脸。一夜没怎么睡踏实,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昨晚的星空,一会儿是今天要踏上的路。她穿好衣服,套上靴子,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才推开木门。
清冽的晨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气息,凉得她打了个激灵,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山谷里已经变了样。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所有帐篷都收起来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地面和一堆堆熄灭的篝火灰烬。物资不见了,桌椅不见了,连周老那把藤椅都不见了。整个山谷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那艘混沌方舟还静静悬浮在炼器阵上方,船身流淌着混沌色的微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晨光里舒展着身体。
凤翎卫已经列队站好。
一百零八人,分成了三队。一队由赤炎亲自带领,十个人,全是队伍里最精锐的好手,清一色的玄色贴身软甲,腰佩长刀,背挎强弓,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他们站在方舟舱门正下方,一动不动,像十尊石雕。
另外两队分别站在两侧。青锋领着一队,负责物资和后勤保障;另一队由副统领带领,留守山谷,建立接应点。留守的人不多,只有二十几个,此刻都站得笔直,目送即将出发的同伴。
赤璃和她的妖族手下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十几个化成人形的妖,穿着各色劲装,有的还保留着部分种族特征——尖耳,竖瞳,或者皮肤上淡淡的鳞纹。他们不像凤翎卫那么肃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说话,但神情都很郑重。赤璃今天换了身利落的红色短打,头发高高束成马尾,正挨个检查手下随身带的小包,时不时叮嘱两句。
墨渊还是在那块石头上。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握着剑鞘,剑鞘斜指向地面。晨风吹动他玄色的衣摆和束发的带子,他整个人却像钉在地上一样稳。他没看列队的人,也没看方舟,目光望着东边天际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侧脸在晨光里线条冷硬。
周老站在木屋前的石阶上,手里没端茶,只拄着那根龙头拐杖。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紫色的正式袍服,衣襟袖口都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星图纹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胡子都精心修剪过。他看着整装待发的队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老眼里有很重的东西。
星澜走下石阶,朝方舟走去。
她今天也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装束——深灰色的劲装,料子结实耐磨,袖口和裤腿都束紧,腰上系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几个小皮囊,里面装着周老给的宝贝和赤璃的朱玉果。头发编成一根粗辫子甩在脑后,额前碎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别住。
她走到凤临身边。
凤临已经在了。他站在方舟舱门前,背对着她,正仰头看着船身某处。他也换了衣服,不是平时那身素袍,而是一套玄色镶暗金纹的劲装,款式和凤翎卫的类似,但用料和做工明显更精细,衣领和袖口绣着极淡的金色凤纹,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没戴冠,长发用一根金色发带束在脑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
晨光正好从他侧后方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的脸在光影里有些模糊,但那双金眸清亮得惊人,像两簇燃在晨雾里的火苗。
“来了。”他说,声音平稳。
“嗯。”星澜点头,站到他身边。
两人一起看向列队的众人。
该出发了。
凤临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整支队伍。
“登船。”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赤炎第一个动。他朝身后的九名凤翎卫一挥手,十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身,迈步,沿着舱门下方垂下的舷梯,鱼贯登上方舟。他们的脚步很稳,踩在金属舷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接着是青锋带领的后勤小队,五个人,负责操控方舟和维护内部阵法。他们也迅速登船。
墨渊没等招呼。赤炎那队人刚上去一半,他就动了。身形一晃,像道青烟,没人看清他怎么动的,人就已经站在了舱门口。他没走舷梯,是直接跃上去的,落地时轻得像片羽毛,连舷梯都没晃一下。他站在舱门内,侧身让开通道,目光依旧望着外面,没什么情绪。
赤璃冲星澜挥了挥手,然后带着她的妖族手下也登船了。妖族身手灵活,上船的动作五花八门,有的直接蹦上去,有的攀着船身凸起的符文借力,但都很快,没耽误时间。
最后,凤临看向星澜,朝舷梯偏了偏头。
星澜深吸一口气,抬脚踩上舷梯。
舷梯是某种深灰色的金属制成,表面有细密的防滑纹路,踩上去很稳,但冰凉。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声在金属阶梯上回响,咚,咚,咚,像敲在她心上。走到一半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山谷里,留守的凤翎卫齐刷刷立正,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胸心脏位置——这是凤翎卫的送行礼。周老拄着拐杖,朝她微微颔首。晨光越来越亮,给他们的身影都勾上了一道金边,远远看去,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星澜鼻子一酸,赶紧转过头,继续往上走。
她登上舱门,走进方舟内部。
里面比她想象的要宽敞。舱室是长圆形的,像一枚放倒的梭子内腔。舱壁是混沌色的金属,表面流淌着淡淡的银纹,那是炼进去的虚空晶石在发挥作用。靠舱壁摆着一排固定好的金属座椅,座椅上有软垫和安全束带。此刻赤炎带领的十名凤翎卫已经分坐两侧,腰杆挺直,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
舱室前方是控制台,弧形的金属台面上镶嵌着几十块大小不一的水晶面板,有些面板已经亮起,显示着复杂的符文和流转的能量线条。青锋和两个手下已经站在控制台前,正低声交流着什么,手指在面板上快速点按。
赤璃和她的妖族手下坐在靠后的位置,正小声说着话,声音压得很低。墨渊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闭着眼,剑横放在膝上,像已经入定。
舱门在星澜身后缓缓闭合,金属摩擦发出低沉的“嘎吱”声,最后“咔”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舱内亮起了柔和的、来自舱壁自身符文的光线,不刺眼,但足够照亮每一个角落。
凤临最后一个上来。他走进来,舱门在他身后彻底锁死。他没去控制台,而是在星澜身边的空位坐下,拉过安全束带,“咔哒”一声扣好。
“坐好,扣紧。”他对星澜说,也对舱内所有人说。
星澜赶紧坐下,手忙脚乱地拉过束带。那束带是某种柔韧的兽皮制成,内侧有软垫,扣环是特制的机括,一按就锁死,很牢固。
所有人都扣好了束带。
舱内安静下来。
只有控制台那边传来青锋极低的指令声,和手指点击面板的轻响。
“能量核心激活。”青锋说。
星澜感觉到身下的座椅微微震动了一下,很轻,像大猫喉咙里的呼噜。舱壁上游走的银纹骤然变亮,从淡淡的荧光变成流淌的银色光河。控制台正中央最大的一块水晶面板上,浮现出一个复杂的、缓缓旋转的立体阵图,阵图核心处,一点混沌色的光开始亮起,越来越亮。
“外部防护阵启动。”青锋又说。
嗡——
低沉的嗡鸣从船身各处传来,像无数只蜜蜂同时振翅。舱壁表面浮现出一层极淡的、混沌色的光膜,紧贴着金属内壁,缓缓流动。
“空间坐标锁定。”青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紧绷,“归墟外围标记点,确认。”
“确认。”他身边的一个手下回应。
“航道计算完毕。”
“完毕。”
青锋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凤临。
凤临点了点头。
青锋转回去,手指悬在控制台某块突出的红色晶石上方,停顿了一瞬,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启航!”
声音落下的瞬间——
星澜感觉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按在了座椅靠背上!
不是颠簸,不是摇晃,而是一种纯粹的、蛮横的推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像被扔进了飞速旋转的滚筒。她眼前一花,耳朵里“嗡”的一声长鸣,五脏六腑都仿佛挪了位置。
但这感觉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
几乎就在她感到不适的同时,身下的震动平复了,那股推力也消失了。舱壁上的混沌光膜稳定地亮着,控制台的阵图平稳旋转。只有窗外——如果那还能叫窗的话,舱壁上其实没有真正的窗户,只有几块特殊的水晶面板,显示着外部的景象——那景象在飞快地后退、拉长、扭曲,最后化作一片模糊的、流动的光带。
他们进入了空间通道。
星澜紧紧抓着座椅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水晶面板。
面板里显示的,不再是山谷的景象。
而是一条……隧道。
一条由无数流动的、扭曲的灰暗色彩构成的隧道。那些色彩无法形容,不是黑,不是灰,是一种更混沌、更虚无的东西,像打翻了的颜料桶又被胡乱搅拌,所有的颜色都混在一起,失去了边界和意义。隧道壁似乎在缓慢旋转,又似乎静止不动,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隧道里没有光,但又不是全黑。偶尔会有一些极细微的、一闪即逝的亮斑,像遥远的星火,但还没看清就湮灭了。也没有声音,绝对的寂静,连方舟自身的嗡鸣声传到这里都变得沉闷、遥远,像隔了几层厚棉被。
这就是空间夹缝。
是现世与现世之间的虚无地带,是法则最薄弱、最混乱的地方。
星澜看着那片混沌的、不断后退的灰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参照物,没有距离感,甚至没有时间感。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像飘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里,上下左右前后都是一样的虚无。
她转过头,看向舱内。
凤临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忍受什么不适。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也有些发白。
赤炎带领的凤翎卫依旧坐得笔直,但每个人的脸色都比刚才苍白了些,嘴唇抿得紧紧的。有个年纪看起来最小的士兵,喉结不断上下滑动,像是在强忍呕吐的冲动。
赤璃和妖族手下那边,情况稍微好些。妖族似乎对空间变换的耐受性更强些,但他们也都不说话了,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眼神里有好奇,也有掩不住的紧张。
墨渊……他还是老样子,闭目,握剑,像尊石雕。唯一的变化是,他膝上那柄剑的剑鞘,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淡青色的光晕,光晕很稳,像呼吸一样微微起伏。
控制台前,青锋和两个手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板。面板上不断刷过瀑布般的数据流和闪烁的符文,他们的手指在几个关键节点上快速点按,调整着方舟的姿态和能量输出。青锋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时间在绝对寂静和一片混沌中缓慢流逝。
也许只过了一刻钟,也许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在这里,对时间的感知完全是错乱的。星澜只能通过舱内渐渐变得有些滞闷的空气,和众人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来判断,他们已经在这条通道里走了不短的时间。
突然——
控制台中央那块最大的水晶面板上,旋转的阵图猛地一顿!
阵图核心那个混沌光点剧烈闪烁起来,发出刺目的光芒。
“警告!”青锋手下一个人失声喊道,“前方空间结构异常!有高强度能量乱流!”
几乎就在他喊话的同时,整个方舟剧烈地颠簸起来!
这次不是推力,是毫无规律的、疯狂的摇晃和旋转!像狂风巨浪里的一片叶子,被看不见的大手随意揉捏、抛掷!
“稳住能量输出!”青锋大吼,双手死死按在控制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左舷防护阵过载!调集备用能量!”
“调集中!”
“右舷三十五度角有空间裂隙!避开!快!”
“正在转向!”
控制台前一片忙乱。面板上的数据流疯狂刷新,警报的红色光芒在舱内闪烁。方舟像喝醉了一样在混沌的通道里左冲右突,舱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安全束带勒得星澜肋骨生疼,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个凤翎卫士兵终于没忍住,“哇”一口吐了出来,秽物溅了一地,立刻被舱内自带的清洁阵法吸收干净,但那味道还是散开了。
“是归墟逸散的能量乱流!”青锋一边拼命稳住控制台,一边吼道,“我们接近边缘了!所有人抓紧!最难受的要来了!”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直接从每个人的骨头缝里、脑仁深处炸开!
星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一声巨响震出体外!眼前彻底一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耳鸣。五脏六腑绞在一起,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
方舟以近乎狂暴的姿态,冲出了那条混沌的隧道!
剧烈的颠簸和旋转骤然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般的漂浮感。
不是下坠,就是漂浮。轻飘飘的,无处着力,像飘在深不见底的水里。
舱内刺耳的警报声停了,疯狂闪烁的红光也熄了。控制台面板上的数据流渐渐平缓下来,只有核心阵图还在缓缓旋转,但光芒黯淡了许多。
死寂。
比通道里更彻底的死寂。
通道里至少还有方舟自身的嗡鸣和能量流动的声音。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风,连能量流动的细微波动都感知不到。是一种真空般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星澜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清晰。
她首先看到的,是舱内众人的脸。
凤临已经睁开了眼,正看着前方某块水晶面板,金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赤炎和凤翎卫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如纸,那个吐过的士兵此刻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神都有些涣散。但没有人发出声音,连呻吟都没有,只是死死抓着扶手,指关节捏得咯吱响。
赤璃那边,几个妖族手下也东倒西歪,赤璃自己捂着嘴,小脸煞白,但眼睛瞪得大大的,正惊恐地看着外面。
墨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他没有看面板,而是直接望向前方——那里是舱壁,但他仿佛能穿透金属和防护阵,看到外面的景象。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冷,握剑的手,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星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自己身边那块显示外部景象的水晶面板。
然后,她愣住了。
面板里显示的,不是星空,不是大地,不是任何她认知中的景象。
那是一片……废墟。
不,连废墟都算不上。废墟至少还有残垣断壁,有形状,有实体。
而这里,只有“破碎”。
破碎的星辰。
真的是“破碎”的——巨大的、曾经可能辉煌无比的星球,此刻像被顽童摔碎的琉璃球,裂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静静地悬浮在虚无里。碎片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剥落着更细小的碎屑,那些碎屑飘散开来,化作点点微尘,然后消失不见。有些碎片上还能看到冻结的海洋、撕裂的山脉、甚至城市废墟的轮廓,但所有一切都蒙着一层死灰,没有任何光泽,没有任何生机。
破碎的……光?
是光带。像凝固的、半透明的河流,蜿蜒扭曲地横亘在视野里。但那“河水”是静止的,不流动,只是存在着,散发着一种冰冷、僵死的微光。光带里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的、快得看不清的影像碎片——奔逃的身影,崩塌的建筑,湮灭的火焰……像一段段被掐断、又被随意丢弃的记忆。
破碎的空间。
那里的空间像被打碎的镜子,呈现出不自然的折叠和断层。你能看到一块碎片里的景象,穿过一道看不见的“棱”,突然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块碎片。那些景象之间毫无逻辑关联,上一秒可能是燃烧的宫殿,下一秒就是冰封的荒原,再下一秒又是空无一物的纯黑。
所有的一切——星辰碎片,凝固的光河,折叠的空间——都在一种难以察觉的、极其缓慢的速度下,崩解,消散,化为更细微的虚无。
就像一幅用沙子堆成的巨画,正在被无形的风吹散。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前后之分。方舟就漂浮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正在缓慢死去的景象中央,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这就是归墟祖地的边缘。
是世界的坟场,是万物的终点。
星澜呆呆地看着面板里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
她想象过归墟的样子,想象过危险,想象过恐怖。但没有任何想象,能抵得上亲眼目睹这景象的万分之一。
这不是恐怖。
这是……绝望。
一种冰冷的、彻骨的、连挣扎念头都生不出来的绝望。在这片连时间和空间都在死去的地方,个体生命的存在,渺小得可笑,短暂得可怜。
舱内依旧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末日般的景象震住了,说不出话,甚至忘了呼吸。
直到——
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东西”,从方舟右侧缓缓飘过。
那东西有几十丈长,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冰。但它不是冰,里面封存着景象。
星澜能看到,那里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上挤满了“人”——或者说,是人的影子。那些影子保持着最后的姿势,有的在奔跑,有的在拥抱,有的跪在地上祈祷,有的仰头望天,张着嘴,像是在呐喊。所有的影子都是凝固的,静止的,脸上带着最后瞬间的惊恐、绝望、或者茫然。
广场周围,是燃烧的、正在崩塌的建筑。火焰也是凝固的,像红色的水晶雕塑。天空是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裂开一道道黑色的缝隙。
这是一个世界,一个文明,最后瞬间的定格。
然后,这块封存着末日影像的“冰块”,从方舟旁缓缓飘过,向着更深的黑暗飘去。在它飘过的轨迹上,留下一点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碎屑,那些碎屑很快也消散在虚无里。
它也在死去。
只是慢一点。
星澜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转过头,看向凤临。
凤临也正看着那块飘过的世界碎片。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金眸深处,拥有着星澜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悲悯,有凝重,还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他察觉到了星澜的目光,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星澜紧紧抓着扶手、已经冰凉的手。
他的手很暖,掌心干燥,握得很用力。
“我们到了。”他说,声音在死寂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星澜反手握紧他的手,像抓住唯一一根浮木。
是的,他们到了。
归墟祖地。
他们来找混沌青莲,来搏那一线生机。
在这片连世界都会死去的坟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