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民政局那位姓孙的女干部，像一尊冷面的门神，杵在“桂香斋”不算宽敞的铺面里。她目光如锥，先是扫过有些慌乱的晓燕，最后牢牢钉在吓得躲到晓燕身后、只敢露出半张小脸的韩春身上。
“林晓燕同志，”孙干部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硬邦邦的，不带什么温度，“我们接到群众反映，你这里收养了一个身份不明的未成年儿童。根据相关规定，收养孤儿或者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未成年人，需要经过民政部门登记，符合收养条件才行。请你解释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
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那里面似乎已经记录了些什么。
晓燕的心跳得厉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遇见韩春母女、赵素珍临终托付以及自己暂时收留韩春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她语气恳切，说到赵素珍病逝的惨状和韩春的无依无靠时，眼圈忍不住又红了。
“孙干部，情况就是这样。俺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她娘又……又那么托付俺，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流落街头啊！俺想着先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有口热饭吃，等联系上她其他亲戚或者找到更妥当的安排再说。”晓燕解释道。
孙干部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文件夹上轻轻敲打着，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等晓燕说完，她才慢悠悠地开口：“林晓燕同志，你的同情心是好的。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你说的情况，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们需要核实。”
她转向躲闪的韩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但那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却挥之不去：“小姑娘，你叫韩春是吧？你别怕，告诉阿姨，你妈妈赵素珍，是哪里人？你还有没有其他亲戚？比如舅舅、姑姑什么的？”
韩春紧紧攥着晓燕的衣角，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只是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看，这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孙干部对晓燕摊了摊手，“这就很难办了。我们不能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和一份……来历不明的临终托付信，就认定这孩子的身份和情况。万一这里面有什么隐情，或者……牵扯到其他案件呢？”
“其他案件？”晓燕的心猛地一沉，“孙干部，您这话是啥意思？春妮儿就是个孩子，她能牵扯啥案件？”
“这不好说。”孙干部扶了扶眼镜，“拐卖儿童？遗弃？甚至……更复杂的家庭纠纷？都有可能。我们民政部门的工作，就是要确保每一个未成年人的权益得到保障，同时也要排除任何潜在的风险。”
她看着晓燕，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所以，按照程序，我们需要暂时将韩春带回福利院安置，同时对她和她母亲赵素珍的身份背景进行详细调查。等一切核实清楚，确认没有问题，并且找到合适的监护人或者安置方式后，再作打算。”
带回福利院？晓燕急了。她虽然没去过福利院，但也听说过那里条件艰苦，孩子多，照顾不过来。春妮儿刚失去母亲，性格又内向胆小，去到那种陌生环境，怎么受得了？
“孙干部，不能通融一下吗？”晓燕恳求道，“春妮儿在俺这儿挺好的，俺可以保证她的生活和安全！调查你们尽管调查，俺配合！就别把孩子带走了，行不行？她刚没了娘，经不起折腾啊！”
“林晓燕同志，请你理解，这是规定程序。”孙干部丝毫不为所动，“我们也是为了孩子负责。在身份不明的情况下，让她留在你这里，本身就是不合规的，也存在风险。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说着，就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年轻女同事示意了一下，那女同事便上前，试图去拉韩春的手：“小朋友，跟阿姨去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小朋友陪你玩，好不好？”
“不！我不去！我要跟林阿姨在一起！”韩春猛地甩开她的手，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死死抱住晓燕的腿，放声大哭起来，“林阿姨！别让他们带我走！我听话！我以后干活更勤快！我不吃饭都行！别扔下我……”
孩子凄厉的哭喊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晓燕的心。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搂住韩春，对孙干部说道：“孙干部，您看孩子吓的！就不能缓两天吗？让俺再想想办法，或者……或者俺去找何老，找赵局长说说情况？”
情急之下，她又搬出了何老和赵援朝。
孙干部听到这两个名字，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强硬：“林晓燕同志，你找谁都没用！这是国家规定的程序！我们必须依法办事！请你不要再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韩春的哭声，晓燕的恳求，孙干部的冷硬，引来了不少街坊邻居在门口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咋回事啊？民政局的来抢孩子？”
“听说晓燕捡了个孩子，没手续……”
“唉，也是好心，可没手续就是不行啊……”
“我看那孙干部铁面无私的，怕是难办……”
就在这混乱的时候，顾知行闻讯赶了过来。他挤进人群，看到眼前的情景，立刻明白了大概。他先安抚了一下晓燕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韩春，然后走到孙干部面前，客气地说道：
“孙科长，您好。我是省商学院的顾知行。林晓燕同志收养这个孩子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一些。确实事出有因，孩子也可怜。您看，能不能这样，调查工作你们照常进行，孩子呢，暂时还是留在林晓燕这里，由她和我们共同监督照顾，保证不离开视线。等你们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再决定孩子的去向？这样既符合人道主义精神，也不耽误你们的正常工作。”
顾知行的话有理有据，态度也谦和。孙干部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松口：“顾教授，您说的有道理。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我们不能开这个口子。今天必须把孩子带走。”
她态度坚决，眼看没有转圜的余地。晓燕看着怀里哭得几乎晕厥的韩春，心都要碎了。她第一次感觉到，在某些冰冷的规定和铁面的执行者面前，个人的情感和善良，是多么的无力。
就在孙干部带来的女同事再次上前，准备强行带走韩春的时候，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怎么回事？围这么多人干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何老的那个生活秘书，王同志，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眉头微蹙地看着里面的情形。
孙干部显然认得王秘书，脸色微微一变，刚才那副公事公办的冷硬气势，瞬间收敛了不少，连忙上前一步：“王秘书，您怎么来了？我们正在执行公务，处理一个违规收养的孩子……”
王秘书摆了摆手，打断她，目光扫过哭成泪人的韩春和一脸焦急的晓燕，又看了看顾知行，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走到孙干部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孙科长，这个孩子的情况，何老已经知道了。何老的意思是，事情要调查清楚，程序也要走，但要注意方式方法，要考虑孩子的承受能力。这么小的孩子，刚经历丧母之痛，强行从熟悉的环境带走，不合适。”
他顿了顿，看着孙干部有些紧张的脸，继续说道：“这样吧，孩子暂时还是留在林晓燕同志这里。你们民政局的调查工作，抓紧进行。何老办公室会和你们局领导沟通，特事特办，尽快核实情况。在孩子身份明确、找到合适安置方案之前，就由林晓燕同志代为照顾，你们定期回访监督。你看怎么样？”
王秘书这话，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孙干部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是是是，王秘书，我们按您的指示办！按何老的指示办！”
一场风波，就在王秘书的三言两语中，暂时平息了。
孙干部带着人悻悻离去。围观的邻居们也渐渐散开。铺子里，只剩下晓燕、顾知行、王秘书，以及还在晓燕怀里小声抽泣的韩春。
晓燕感激地看着王秘书：“王秘书，今天多亏您了！谢谢！谢谢何老！”
王秘书笑了笑，神色却有些复杂：“林老板，不必客气。何老也是听说你遇到了麻烦。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韩春身上，“这孩子……来得确实有些蹊跷。何老让我提醒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一切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说完，他拍了拍顾知行的肩膀，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铺子里恢复了安静。晓燕抱着渐渐止住哭泣、却依旧紧紧抓着她的韩春，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
王秘书最后那句提醒，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春妮儿……你这个突然闯入俺生命的孩子，你的到来，真的只是一场单纯的、不幸的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