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后院那间门窗紧闭、守卫森严的密室内,数盏牛油大烛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从“兴隆记”地下密室拼死夺回的物证,此刻正静静地铺陈在中央那张宽大的柏木长桌上,如同一场无声的罪证展览:数十枚材质各异、雕刻精美的仿制官印模板,闪烁着冷硬的金属或石质光泽;各式各样用途不明的精钢刻刀、锉刀、放大镜杂乱却又有序地摆放着;调配印泥的瓷碟、玉杵、小巧的天平一应俱全;而那几块梨木官交钞雕版,则如同沉睡的凶兽,蟠龙纹饰与面额数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柳青正俯身于桌前,神情专注到近乎漠然。她使用着各种特制的工具——银针、软毛刷、水晶放大镜,以及一些盛放着不同颜色药液的白瓷碟——对每一件物证进行着极其精细的检查、取样和记录。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不是在检验冰冷的物证,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从密室搜出的印泥样本,”柳青直起身,拿起一个瓷碟,里面是朱红色的泥状物,“其基底成分、色泽、油性,尤其是其中掺杂的云母粉颗粒粗细与反光特性,与之前那两份假公文上残留的印泥痕迹,经比对,完全一致。”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字字千钧。
她又用镊子夹起从几把刻刀缝隙中提取出的细微木屑,置于另一个碟中,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后,继续道:“这些残留在雕刻工具上的木屑,其木质纤维结构、颜色深度,以及那极淡的檀香,经检验,与之前在假公文印鉴边缘发现的紫檀木屑,亦为同源。”
物证的链条,在此刻被彻底焊死,与之前的“盗印案”形成了完美无瑕的闭环。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文渊快步走入。他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透过水晶镜片的眼睛,却燃烧着如同发现宝藏般的灼热光芒。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卷宗。
“林兄!查清楚了!”文渊的声音因激动和缺眠而略显沙哑,但语气中的肯定不容置疑,“‘妙手书生’洛青河,确实还活着,而且,他人就在云州地界!”
他快步走到桌前,将那份卷宗在空处摊开,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点着上面一行行密集的小字和旁注的图示:“根据各方线索交叉印证,大约在半年多以前,洛青河化名‘木石先生’,隐居在城西三十里外的‘忘忧谷’,以替人雕刻墓碑、铭文为生,技艺精湛,但深居简出,几乎与外界断绝联系,本已彻底隐匿于江湖。”
他的手指向下移动,语气变得沉重:“然而,其独子洛小川,年方二十,却与其父性情截然相反,生性浮浪,尤好搏戏(赌博)。约半年前,洛小川被引诱至与‘兴隆记’有隐秘关联的城外暗赌坊,一夜之间欠下高达五千两银子的巨债,无力偿还,当场被扣为人质。”
“所以,‘兴隆记’背后的主事者,便以此作为要挟,逼迫已然金盆洗手的洛青河,不得不重操旧业,为他们效力?”林小乙眼神锐利,立刻洞悉了其中的关键。
“正是如此!”文渊重重点头,脸上浮现出对洛青河处境的复杂情绪,“据一个曾为洛青河送过材料的边缘匠人透露,洛青河对其子溺爱至极,被迫就范。但他也并非全然屈服,曾立下三条规矩:其一,他只负责提供伪造技术,绝不参与具体行动,也不过问仿制品的最终用途;其二,他只为‘兴隆记’这一家服务,完成后必须立刻释放其子;其三,所有接触必须单线,且需保证他们父子安全。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他仿制的官印,最初只被用于测试那几份看似用途各异的特定公文——他很可能被蒙在鼓里,以为这只是帮钱庄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账目或走私文书,未必知晓,或者说未必愿意去深思,其技术的最终流向,竟是动摇国本的伪钞!”
“好一个‘只负责技术’!”张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虎目中怒火燃烧,“这迂腐的书呆子!难道他刻刀下的官印是儿戏?他难道不知,他这双‘妙手’刻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变成插向朝廷心脏的毒刃,祸乱天下百姓的灾星?”
“或许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林小乙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有对犯罪者的愤怒,也有一丝对命运弄人的慨叹,“一个曾经追求技艺极致、心高气傲的匠人,最终却被最无法割舍的亲情和责任,绑上了一架他明知通往深渊的罪恶战车。可悲,亦可叹。”
“那这‘兴隆记’的真正幕后老板,究竟是谁?”柳青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精准地问出了那个悬在所有人心中最核心的问题。
文渊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平复激荡的心绪,他的手指移向卷宗后半部分的一个用朱笔重重圈起的名字:“表面上,钱庄注册在案的东家,是一个名叫钱富贵的商人,背景看似清白。但经我彻夜梳理其近三年所有大额资金异动、关联产业,以及一些隐秘的人际往来记录,抽丝剥茧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前漕帮三当家,‘翻江龙’蒋魁的同母亲弟,蒋彪!”
“蒋彪?”张猛浓眉一挑,略显意外,“蒋魁在‘鬼船案’里不是已经……”
“蒋魁是伏法了,”文渊打断他,语气肯定,“但其多年经营的漕帮势力盘根错节,并未被我们连根拔起。这个蒋彪,比他那个张扬跋扈的兄长更为狡猾阴沉,一直隐藏在幕后,从未在帮中担任要职,却暗中接手并经营着蒋魁留下的部分灰色产业和人脉网络。这‘兴隆记’,就是他精心打造的白手套,一方面利用钱庄便利为残余势力洗钱,另一方面,也作为他重新聚敛财富、扩张势力的核心工具。”
林小乙的眼神变得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刀,寒光凛冽,他拿起桌上那块最为关键的、接近完成的伪钞雕版,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而蒋彪,恐怕也只是一枚被摆在明面上、分量足够的棋子罢了。能运作伪钞这种足以动摇社稷根基、引发天下大乱的泼天大案,其背后必然存在着能量更为恐怖、根基更为深厚的势力,以及一张渗透至更高层级、为其遮蔽风雨的保护伞。如此庞大的启动资金、顶尖的技术需求、严密的组织架构、以及将伪钞安全投放市场的流通网络……这一切,绝非一个失了首领、元气大伤的漕帮残余势力,能够独立支撑和运作的。”
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雕版上那精细繁复、几可乱真的蟠龙纹饰,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最终宣判:“如此深远的图谋,如此严密的组织,如此狠辣果决的手段……这一切的一切,都无可辩驳地指向了我们一直在追寻、却始终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那个庞大阴影的名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张猛、柳青和文渊凝重而坚定的面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两个重若山岳的字:
“‘云鹤’,鹤羽!”
密室内,刹那间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唯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几人沉重而克制的呼吸声。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的牺牲与努力,在此刻终于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冲开了最后那层厚重如铁的迷雾!盗印案背后的真正动机、伪钞的惊天阴谋、地下钱庄的核心作用、漕帮残余势力的死灰复燃……这一切看似独立、杂乱的表象之下,都若隐若现地飘荡着那根阴魂不散、象征着无尽贪婪与黑暗的“鹤羽”!
真相大白!“鹤羽”正是借助蒋彪的“兴隆记”作为前台掩护,以洛青河独子的性命为最恶毒的枷锁,牢牢控制了这位技艺已臻化境的伪造大师,试图在云州府建立起一个能够源源不断制造伪钞、疯狂汲取民脂民膏的非法金融帝国。其最终目的,便是为那个更为庞大、更为神秘的“云鹤”组织,攫取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用以支撑其颠覆社稷、祸乱天下的惊天阴谋!
“洛青河父子,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林小乙压下心头的汹涌波澜,沉声问道,恢复了作为指挥者的绝对冷静。
文渊面露难色,推了推眼镜:“根据安插在蒋彪手下外围眼线传回的有限消息,洛小川目前应该仍被软禁在‘兴隆记’名下、位于城南贫民区的一处极其隐蔽的货栈内,看守严密。至于洛青河本人,行踪更为诡秘,蒋彪为防他反水或被人追踪,必定采取了极为严密的控制措施。但可以确定的是,为了持续控制洛青河为其卖命,蒋彪必须定期安排他们父子见面,或者至少,要确保洛小川的绝对安全,以此作为要挟洛青河就范的筹码。”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以雷霆之势拿下蒋彪,同时攻破那处秘密货栈,救出洛小川,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洛青河,人赃并获!”张猛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声响,眼中战意熊熊燃烧,“更能一举斩断‘鹤羽’伸向我云州府银钱命脉的这只最恶毒的黑手!”
林小乙缓缓站起身,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气势,如同即将出征的统帅。
“文兄,立刻将我们的推断与证据整理成节略,密报通判陈大人与总捕头赵千山。请求授权,并调集刑房及府衙内所有绝对可靠的人手,准备行动!”
“张兄,你亲自挑选精锐,制定周密计划,目标是擒拿蒋彪,以及突袭城南那处秘密货栈,务必保证洛小川的安全!”
“文兄,你的任务不变,继续深挖蒋彪与‘鹤羽’之间可能存在的直接通讯渠道或资金往来证据,力求铁证如山!”
“柳仵作,这些物证,尤其是这几块伪钞雕版,是钉死他们罪行的铁证,务必妥善保管,并准备好随时出具有力的检验文书!”
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密室的墙壁,望向窗外那即将破晓的天空。
“收网的时候,到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这一次,我们要将这只潜伏的‘鹤羽’,连同它在云州府的所有爪牙与根基,彻底地、干净地,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