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衙门深处,一间临时辟出用作密谈的静室,门窗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与干扰隔绝开来。空气里仿佛掺入了粘稠的胶质,凝重得几乎能阻滞呼吸。唯有桌面上两样东西,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散发着揭示真相的冷冽光芒——柳青带来的那个盛放着关键证物的白瓷盘,以及文渊面前那几本边缘卷曲焦黑、仿佛还带着烟火气的残破账册。它们如同两块来自不同方向、却注定要严丝合缝拼接在一起的命运拼图,静待着执棋者落下那最关键的一子。
柳青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用宣纸仔细包裹的油纸包在桌面上摊开,露出里面那撮青灰色、带着微弱金属闪光的粉末。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稳,如同她手中那柄切割真相的银刀,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基于事实的确定:
“林捕快,诸位,我已查阅多部药典、矿物志,并寻访了城中几位老匠人,反复比对、查验。现已确认,此物绝非寻常石匠所用的花岗岩粉或青石粉,而是一种名为‘青金刚玉砂’的特制研磨料。”
她略作停顿,似乎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林小乙沉静的脸上:
“此砂质地极硬,远超寻常磨料,颗粒均匀细腻如面粉,色泽独特,青灰底色中隐现金属光泽,且产量稀少,通常只供应给特定的高端作坊,价格不菲。”
她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了些:
“寻常石匠、木匠,乃至普通铁匠,都绝少使用此物。它主要用以打磨最上等的翡翠、和田玉等硬玉,追求极致的抛光效果……或者……”她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以强调接下来的信息,“……用于加工某些需要极高精度和光洁度的精密金属件。比如,精密的锁具内部机关构件,或是某些特殊定制、要求刃口极度锋锐平滑的短兵刃、飞针之类。”
“锁具机关?!”张猛浓眉骤然扬起,声如闷雷,立刻将这与之前破解的密室手法联系起来,“那通风窗的暗格!需要极其精巧的做工!”
“正是此理。”林小乙缓缓颔首,眼中锐芒一闪而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凶手不仅知道那暗格的隐秘存在,更能极其熟练、不着痕迹地利用它完成密室伪装。这‘青金刚玉砂’粉末,极可能就来自凶手日常接触、工作的环境,或者,是在他亲自制作、调试、使用某种精密工具或机关时,不可避免地沾染在手上、衣物上,最终在于周福的生死搏斗中,被垂死挣扎的周福无意间抓挠,留在了指甲缝隙之中。”
文渊适时地将一本烧得边缘卷曲焦黑、散发着焦糊气味的账册推到桌子中央,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点在其中一页勉强可辨的记录上,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发现核心秘密的兴奋:
“林兄,张兄,柳姑娘,你们看这里!我核对了从绸庄废墟中抢救出来的、相对完好的近三个月采买记录簿册,发现其中一笔,就在火灾发生前十日,赫然记录着购入‘猛火油’三桶!但据我们从火场幸存下来的老伙计那里反复确认,绸庄库房与店铺日常照明,只用最普通的菜油和少量灯油,根本用不上、也用不起这等猛烈助燃的猛火油!而且,我带着人仔细翻检了库房残骸每一寸角落,都未见这三桶猛火油的踪影,连残破的桶壁铁皮都未曾发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平复胸腔里剧烈的心跳,继续道,语速更快:
“更关键的是,我暗中核对了云州府城内几家规模较大的火油铺子的出货记录与账目存根,周福绸庄购买的这批所谓‘猛火油’,并非市面常见的桐油或石油提炼品,而是掺有特殊提纯物质的‘石脂水’!此物燃烧时焰色更白,温度极高,远超寻常火油,且燃烧时会伴有轻微的、类似硫磺的刺鼻异臭——这与柳姑娘此前在现场敏锐察觉到的、那丝迥异于普通燃烧的异常气味,以及林兄你根据梁柱爆裂痕迹判断出的‘瞬间极高温度灼烧’特征,完全吻合!”
几条看似独立的线索,在此刻猛烈地交织、碰撞,迸发出令人心惊的理性火花,驱散了大片的迷雾。
林小乙蓦地站起身,在狭小的静室内缓缓踱步,靴子踩在老旧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不是在向他人陈述,而是在梳理自己脑海中那逐渐明晰的脉络:
“如此,许多先前令人费解的疑点,便豁然开朗,说得通了。”
“凶手,是一个具备特定工匠背景,尤其精通精密器件制作、加工或相关技艺的人。他不知通过何种途径,利用了周福名下采购的、本绝不应出现在绸庄内的特定‘石脂水’猛火油,实施了这场迅猛的纵火。”
“而其纵火的核心目的,绝非仅仅为了毁尸灭迹,掩盖谋杀那么简单——若只为掩盖一具尸体,寻常火油足矣,何必大费周章,动用如此特殊、显眼且昂贵的特制‘石脂水’?也未必是为了单纯混淆我们对于仇杀或财杀的视线,苏万石和孙乾的线索,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是被这深沉狡诈的凶手顺势利用,抛出来干扰视线的障眼法。”
林小乙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在场神情各异的三人,最终定格在虚空中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晚烈焰升腾背后的冷酷真相:
“他动用如此猛烈、特殊且指向性明确的助燃物,是为了确保某个‘特定的目标’——可能是一件物品,一批货物,或者某些记录——被彻底、快速、不可逆转地销毁。这个目标,很可能就藏在库房的某个隐秘角落,可能与周福明面上经营的绸缎生意无关,而是涉及某些我们尚未知晓的、更加隐秘、甚至危险的勾当。这个目标的重要性,在凶手眼中,甚至超过了杀人灭口本身!”
“杀人,或许是为了封住周福的口;而这场精心策划、动用特殊燃料的大火,才是他真正煞费苦心的核心目的!那精巧的密室手法,不过是为了给这场注定要发生的‘意外’之火,披上一层更坚固、更难以被揭穿的伪装外衣。”
他的目光转向柳青和文渊,带着深深的赞许与倚重:“柳姑娘发现的这微不足道的粉末,文兄从灰烬中查出的这笔异常采购记录,这些看似微末、极易被忽略的证据,恰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我们指明了凶手的来路,以及他纵火行为背后,那更深层、更惊人的动机。”
他又看向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的张猛:“张大哥,苏万石和孙乾那边,分开问话的结果如何?可有突破?”
张猛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回道:“问了!苏万石那晚在‘悦来客栈’包了个雅间,与两个来自徽州的布商喝酒谈生意,从酉时一直到子时过后,客栈掌柜、伙计乃至那两位布商都能作证,时间上几乎不可能分身作案。孙乾那边就含糊多了,支支吾吾,只说那晚吃了些酒,早早就在家睡觉,婆娘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无人能证明。但俺瞧着那孙乾,虽然嘴硬,眼神却闪烁,不似有能耐搞出这种又是机关暗格、又是特制火油的精细勾当,倒更像是个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土财主。”
林小乙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思路愈发清晰:“如此,我们接下来的侦查方向,需要立刻做出调整。重点排查云州城内,尤其是西市、匠作营一带,所有擅长制作精密锁具、机关消息、玉器雕刻,或是与金属精密加工、研磨相关的工匠铺户,无论规模大小。要特别注意其中近期行为异常、突然离家、或是经证实与周福有过任何形式接触者。”
“同时,文兄,”他看向文渊,“你要设法从周福的私人住所、以及他可能遗留的往来信件、其他隐秘的生意伙伴处入手,深挖细查,务必弄清楚,他除了明面上的绸缎生意,背地里是否还涉足其他可能引火烧身、招致如此精准毁灭性打击的行当。例如,是否帮人销赃、存放违禁物品,或是参与了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交易。”
“是!明白!”文渊和张猛齐声应道,眼神中充满了目标明确、路径清晰后的坚定与干劲。之前的迷茫与焦躁被一扫而空。
柳青则默默地将她的银刀、镊子等工具和那些珍贵的样本一一收回工具箱,动作轻柔而精准。她抬起清冷的眸子,看向林小乙,轻声道:“若有需要再次验看尸体细节,或是对比新的物证,随时唤我。”她的存在,如同定海神针,无声地确保着整个证据链条的坚实与不可撼动。
微末之证,此刻已化为撬动沉重谜团的坚实杠杆。凶手的模糊轮廓,在工匠的巧技与冷酷的火焰交织映照下,渐渐显露出更为清晰的侧影。接下来的追索,将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大海捞针,而是有的放矢的精准狙击。林小乙清晰地知道,他们正在一步步逼近那个隐藏在精密算计与冷酷火焰背后的、如同毒蛇般危险而狡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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