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西市,如同这座繁华州府肌体上一块粗糙而充满活力的疤痕。街道狭窄拥挤,两侧各类匠作铺面鳞次栉比,打铁的轰鸣、锯木的嘶哑、敲击铜皮的脆响,交织成一片嘈杂的市井交响。空气里混杂着金属切削的锐利腥气、木料打磨的干燥涩味,以及从无数炉膛中逸散出的、带着硫磺底子的焦灼气息。根据文渊连日来废寝忘食、如同梳篦般细致的排查,结合柳青对那“青金刚玉砂”用途近乎苛刻的精准判断,所有或明或暗的线索,其最终指向,都汇聚到了深藏在一条污水横流、光线晦暗的窄巷尽头、连招牌上的字迹都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的一家小铺。
铺主姓吴,名讳已少有人提及,因其性情孤拐、脾气火爆如他炉中之火,兼之坊间传闻其祖上曾参与过军中火器研制,他自己亦深谙此道,喜好鼓捣些易燃易爆、威力惊人的物事,故而在西市这方天地里,得了个令人侧目的外号——“赤焰匠”。
“打听清楚了,”文渊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压低声音,对隐在巷口转角阴影处的林小乙和张猛快速说道,语气带着确凿无疑的肯定,“多方印证,约莫一月前,周福确实独自一人,鬼鬼祟祟地来找过这赤焰匠。对外说是家中一个存放极品苏绣的紫檀木大箱,其上祖传的‘七巧连环锁’坏了,簧片卡死,遍寻城中工匠无人能修,最后不知从何处慕名找到了这里。赤焰匠当时闭门谢客,独自在铺内鼓捣了两日,方才修好。有隔壁打造铜壶的老匠人回忆,那两日里,曾隐约听见吴老七铺内传出过几声异响,不似寻常敲打,倒像是……像是什么东西小型爆燃的闷响。”
张猛眼神骤然一厉,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修精密锁的工匠,铺子里有不明爆燃异响,还他娘的祖传摆弄火器!再加上周福指甲缝里那劳什子‘青金刚玉砂’粉……妈的,八九不离十了!小乙,还等什么?动手拿人吧?!”
林小乙目光沉静如水,仔细审视着巷尾那扇紧闭的、看似普通却透着几分不同寻常厚重的木门,以及门楣上方几处不易察觉的、仿佛被什么细小炽热喷溅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他缓缓点了点头,但语气凝重地补充道:“此人心思缜密,既擅机关火器,铺内必有防范,甚至可能设有极其危险的陷阱。张大哥,务必万分小心,防止其狗急跳墙,伤及自身与弟兄们。”
“晓得!俺心里有数!”张猛低吼一声,如同蓄势已久的下山猛虎,猛地一挥手,带着四名精挑细选、身手敏捷的精干捕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开,呈扇形向那间孤零零的铺子围拢上去。林小乙与文渊则稍稍落后数步,占据有利位置,随时准备策应。
“砰——!”
张猛没有丝毫犹豫,势大力沉的一脚狠狠踹在看似寻常的木门门板结合处。那木门竟远比想象中结实,只是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晃动,木屑簌簌而下,却并未应声洞开。
几乎就在他脚底接触门板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引线急速燃烧声,竟从门缝内部清晰地传了出来!
“退!有埋伏!”张猛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想也不想,凭借多年沙场搏杀练就的直觉,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同时腰腹发力,猛然后撤!
就在他身形后仰的刹那——
“轰!”
一声不算惊天动地、却足够骇人心魄的爆响猛地炸开!木门上半部分应声碎裂,一团炽烈的火光裹挟着浓烟猛然喷出,无数细小的铁砂、尖锐的碎瓷片如同疾风暴雨般向着门口区域疯狂喷射!好在张猛预警及时,动作迅猛,众人闻声立刻俯身低头,寻找掩体。饶是如此,冲在最前面的一名年轻捕快,因躲避稍慢,臂膀被灼热的气浪和几粒铁砂扫中,顿时皮开肉绽,火辣辣地剧痛起来,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娘的!真敢对官差动手!反了天了!”张猛怒骂一声,眼中煞气暴涨,不再有丝毫保留。他用刀鞘迅速拨开那扇还在冒着缕缕青烟、残破不堪仿佛怪兽巨口的门板,低矮着身子,如同猎豹般率先冲入了昏暗不明的铺内!
铺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角落里一个小火炉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硫磺、金属和某种油脂混合的刺鼻气味。目光所及,到处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难以名状的金属零件、半成品的机括模型,以及一些贴着危险标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瓶瓶罐罐。一个身形干瘦、面色焦黄、眼神阴鸷如同秃鹫、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正是赤焰匠吴老七)正站在铺子最深处的工作台后,手中端着一个造型古怪、带着一根明显引信、口部黝黑的粗短铜管,口鼻紧紧蒙着一块浸湿的粗布,正恶狠狠地瞪着闯入的不速之客,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官爷们,何必赶尽杀绝!”赤焰匠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破锣摩擦,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特有的狠戾。
“吴老七!放下凶器,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张猛持刀稳步逼近,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目光死死锁定对方手中的铜管和可能存在的下一步动作。
“束手就擒?哈哈!”赤焰匠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刺耳狂笑,猛地将手中铜管对准张猛的方向,另一只手极其迅捷地晃亮了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橘红色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映照着他狰狞扭曲的面容。
张猛岂能让他轻易点燃这骇人的火器?在火折子亮起的瞬间,他脚下猛地发力,不是向后闪避,而是出人意料地向前急扑!身体在低空几乎与地面平行,如同贴地疾掠捕食的猎豹,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铜管最可能喷射的主要角度。
然而,赤焰匠的阴险狡诈远超预料!
“咻咻咻——!”
就在张猛前扑的路径之上,脚下几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略微松动的青灰色方砖猛地弹起,机括声响,数支弩身短小、箭头发着蓝汪汪诡异光泽的短弩,如同毒蛇吐信,从不同角度激射而出!竟是预设在地面的歹毒机关!
张猛人尚在空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形难以变幻,眼看就要被这淬了剧毒的短弩射中!
千钧一发之际,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腰腹核心肌肉群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在半空中做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拧身转体动作,同时手中那柄沉甸甸的腰刀舞出一片泼水不入的雪亮光幕,护住周身要害!
“叮叮当当——!”
一阵密集如雨打芭蕉的脆响!大部分淬毒短弩被精准而狂暴的刀光瞬间磕飞、斩断!但仍有一支角度极为刁钻的短弩,擦着他不及完全收回的小腿外侧急速掠过,锋利的箭簇瞬间划破了官服裤脚,在他坚实的小腿肌肉上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血口,鲜血立刻汩汩渗出,染红了布料。
张猛闷哼一声,强忍疼痛,借着拧身之力落地一个迅捷无比的翻滚,不仅化解了冲击,更是瞬间拉近了与工作台的距离!
那赤焰匠见赖以成名的火器和隐藏机关竟接连被破,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与惊惧。他怪叫一声,丢掉那已来不及点燃的铜管,反手从工作台上抓起一把寒光闪闪、造型奇特、刃身狭窄而异常锋利的短刃,状若疯虎般向着刚刚站稳的张猛心口狠狠刺来!那短刃的形状、薄厚度,与柳青根据心脏创口推断描述的凶器特征,惊人地相似!
“来得好!等你多时了!”张猛不闪不避,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起熊熊战意。他深知面对这种凶徒,此刻绝不能有半分退缩,必须速战速决,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彻底制服!
面对直刺心窝的致命一击,他左手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向对方持刀手腕的脉门要害,右手腰刀则顺势一记毫无花哨的横斩,直取对方腰腹,攻其必救!
赤焰匠显然更擅长倚仗器械之利,近身搏斗的技艺与常年征战沙场的张猛相比,简直云泥之别。手腕甫一被张猛那铁钳般的手掌扣住,顿时一阵钻心剧痛传来,五指一松,那柄奇特短刃险些脱手飞出。他竭力扭动身体,试图避开那拦腰斩来的致命刀锋,但动作在张猛眼中,却显得笨拙而迟缓。
“嘭!”
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
张猛抓住对方身形凝滞的瞬间,一记毫无花哨、却凝聚了全身力量的沉肩猛撞,结结实实地顶在了赤焰匠看似干瘦、实则异常坚实的胸口膻中穴位置。
“呃啊——!”赤焰匠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巨木砸中,双脚离地,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后方堆满杂物的货架上!霎时间,瓶罐碎裂声、金属零件散落声不绝于耳,他整个人也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下来,蜷缩在杂物堆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几名紧随其后的捕快立刻一拥而上,用浸过水的牛筋绳将其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如同包裹粽子。
张猛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低头检查了一下小腿的伤势,见伤口虽长,但不算深,血流也在减缓,只是那箭簇上的诡异蓝色让他心头微沉,需尽快处理。他走到瘫软如泥、眼神涣散的赤焰匠面前,弯腰捡起那把掉落在地的奇特短刃,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了看那异常锋锐、闪着幽光的刃口。
“小乙,”他回头,对刚刚谨慎步入铺内、正目光锐利扫视四周的林小乙扬了扬手中的短刃,语气带着尘埃落定的沉稳,“你看这玩意儿!和柳姑娘说的,像不像?”
林小乙接过短刃,指尖感受着那非比寻常的冰冷与锋利,又看了看地上那根依旧冒着缕缕青烟的古怪铜管,以及满地的机关零件和那些散落的、在炉火微光下隐约反光的“青金刚玉砂”痕迹。
“带回去,连同这些可疑物证,一并带回衙门。”林小乙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但当他目光落在张猛小腿那片殷红上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与关切,“张大哥,辛苦了,伤势如何?”
张猛闻言,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随手抹了把脸上沾染的黑灰与汗渍:“皮肉小伤,不得事!这厮手段倒是阴险刁钻得很,火器机关层出不穷,好在力气不济,近身了就是个废物点心!”
当赤焰匠吴老七被两名捕快一左一右,如同拖死狗般从铺子里押解出来时,窄巷两端早已挤满了被爆炸声和打斗声吸引来的、议论纷纷的街坊与路人。人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充满了惊疑与后怕。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只知道鼓捣些稀奇古怪甚至危险玩意儿的赤焰匠,竟然真的牵扯进了一桩如此骇人听闻的谋杀焚尸案中。
林小乙最后深深地扫视了一眼这间充斥着危险、秘密与刺鼻气味的诡异工坊。凶手已然落网,物证似乎也指向明确。但动机为何?他与周福之间,除了那次修锁的交易,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何等不为人知的深刻纠葛?那场动用特制“石脂水”、不惜杀人也要点燃的冲天大火,究竟想彻底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有的答案,最终都需要从这位瘫软在地、眼神怨毒的“赤焰匠”口中,一点点地,撬出来了。真正的较量,此刻,或许才刚刚转入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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