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衙门的殓房,设在后衙最偏僻的角落,终年不见多少阳光,自成一方阴冷、寂静的天地。空气中,今日特意加重了艾草与苍术焚烧的气味,那辛辣中带着苦涩的烟味试图强势地掩盖住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属于死亡本身特有的,带着铁锈与腐败气息的底味。
柳青独自立于中央那座冰冷厚重的石台前,台上是李慕白已然被清理干净、却更显苍白的尸身。她依旧是一身毫无纹饰的素净青衣,长发一丝不苟地紧束在脑后,口鼻覆着特制的、浸过药液的棉纱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千年古井水般的眼眸,不起丝毫波澜。昨夜在“琉璃轩”街头的初步检验,已排除了明显的利器或钝器外伤致死,如今,在这绝对安静、绝对专注的环境里,她需要像最耐心的读者解读密文般,向这具已然沉默的躯体,追问出那些隐藏在血肉与脏腑之下的、更为幽微恐怖的秘密。
石台一侧的木架上,整齐排列着大小不一、寒光闪闪的银质刀具与探针。柳青的目光扫过,精准地选取了其中几把。她的手极稳,下刀精准而利落,避开主要血管,划开已然僵硬的皮肤与皮下组织,分离出心、肺、肝、脑等重要脏器。她凑近了,借助从高窗投入的、经过特殊琉璃片过滤的冷光,仔细审视着它们的颜色、质地、有无出血点或异常病灶。一切如同她最初的判断,真正的致死原因,确实是高空坠落导致的严重内出血、内脏破裂与多发性粉碎性骨折。
但这,远非真相的全部,甚至可能只是凶手希望他们看到的表象。
她小心地取下部分血液样本、胃内残留的少量糊状物,以及一小块边缘完整的肝脏组织,移至旁边一张专门用于毒理检验的、摆满各式琉璃瓶、瓷罐、铜釜与小巧天平的木案前。这里,是她的另一处“战场”,与死亡进行另一种形式的对话。
她点燃了小巧的酒精灯,幽蓝色的火苗安静地跳跃着。架上特制的、薄如蝉翼的琉璃蒸馏瓶,注入提取溶剂,开始进行一系列复杂而有序的萃取、沉淀、分离与显色反应。她的动作流畅而富有韵律,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悄然流逝,只有琉璃器皿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微响,以及酒精灯焰燃烧时那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噼啪声,愈发衬托出殓房深处的死寂。
她首先系统地排除了砒霜、钩吻、断肠草、乌头等常见且烈性的毒物。样本在加入特定试剂后,并未出现预期的颜色变化或沉淀反应。
柳青并未流露出丝毫气馁,她的耐心如同深潭,她的技艺早已磨砺得炉火纯青。她清理好器皿,换了一种更为复杂、针对性更强的混合萃取溶剂,小心翼翼地重新操作。滴加试剂时,她的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那琉璃瓶中的液体看穿。一次,两次……当一种经过反复提纯、变得近乎无色的提取液,与某种她特意调制的、用于探测特殊生物碱的试剂混合后,在酒精灯那稳定光焰的斜向映照下,液面边缘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肥皂泡般、转瞬即逝的七彩浮光!
柳青的动作骤然停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她屏住呼吸,生怕一丝气流扰乱了这致命的证据。她极其谨慎地重复了三次完整的提取与反应过程。每一次,在那特定的角度和光线下,那奇异而微弱的、仿佛来自幽冥的七彩光泽,都如同约定的暗号般,如期出现,虽然淡得如同幻觉,几乎要融化在光线里,但却真实存在。
她立刻取来倍数更高的琉璃透镜,俯下身,仔细观察反应后生成的微量沉淀物——那并非寻常的絮状或颗粒,而是在透镜下呈现出一种结构极为奇特、棱角分明、绝非自然界中常见矿物或植物所能形成的微小结晶体!
“果然……非比寻常。”她低声自语,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带着一丝确认的凝重,以及发现未知领域的敏锐兴奋。
她有条不紊地清理好所有工具,将样本妥善封存,这才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一直静候在殓房外间、避免打扰她工作的林小乙、张猛和文渊。
“林捕快,”柳青摘下口罩,露出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的面容,神色是一贯的冷静,但那双眸子比平日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寒星,“死者体内,未检出任何常规意义上的毒物。并非中毒暴毙。”
张猛闻言,浓眉一拧,脸上露出“果然白忙活”的烦躁,刚要开口抱怨。
柳青却抬手,用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势示意他稍安毋躁,继续用她那平铺直叙、却字字千钧的语调说道:“但是,我在他的血液与胃内少量残留物中,发现了一种极其微量、此前在任何典籍中都未曾明确记录的奇异物质残留。”
她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其反应特性表明,这可能是一种……经过高度人工合成的、或者利用极为特殊秘法炮制提纯的植物生物碱残留。绝非自然界中寻常可见之物。”
“植物碱?”文渊立刻捕捉到关键词,扶了扶眼镜,追问道,“何种植物?具体有何效用?可能源自何处?”
“具体来源植物,目前尚不可知,”柳青坦然摇头,目光扫过文渊和林小乙,“其化学结构极为特殊,与我已知的所有致幻或有毒植物碱,如曼陀罗、天仙子等,皆有明显不同。但,根据其作用于神经系统所留下的微弱代谢痕迹,以及它能引起那种特殊视觉幻象的特性来推断,它极大概率具备……非常强烈的、定向的致幻特性。”
她将目光重新聚焦于林小乙,语气无比笃定:“因此,我可以初步断定,李慕白在坠楼前的一段时间内,极大概率接触,更准确地说是吸入过这种具有强烈致幻特性的物质。这,足以完美解释他为何会独独在‘琉璃轩’二楼,产生那般具体而逼真的‘镜中有鬼’的恐怖幻象,并因此陷入极端恐慌。”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关键发现:“此外,根据尸体呈现出的某些特定生理迹象,如瞳孔括约肌的痉挛状态、肾上腺区域的轻微充血等来判断,他在坠楼前一刻,体内阳气异常勃发,气血奔涌之剧烈程度,远超常人因惊恐所能达到的极限。这并非单纯精神惊吓所能导致,更像是在精神遭受巨大冲击的同时,身体也被某种外来的药力瞬间催逼、透支至崩溃的边缘。强烈的致幻效果与这种生理上的极限状态叠加,足以在瞬息之间,让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彻底精神崩溃,行为失控。”
张猛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恍然大悟,拳头砸在掌心:“致幻?他娘的原来是这样!就是说,那李书生根本不是自己吓自己撞了邪,是被人偷偷下了药,才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然后才发疯摔下来的?”
“从目前证据来看,可以这么理解。”柳青冷静地点头,肯定了张猛的推测,“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近乎艺术的下毒伎俩。用量被控制得极其微小,若非我们特意针对性地进行如此精细的检验,在常规尸格中,几乎无法察觉。而且,这种物质似乎在人体内代谢、分解的速度极快,若非死亡骤然中断了生命过程,恐怕再过几个时辰,便在体内荡然无存,真正做到了……死无对证。”
林小乙一直沉默地听着,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思绪在飞速流转、碰撞。此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致幻物质……并非通过口服途径,而是经由接触或吸入。再结合事发地点,是在那门窗紧闭、近乎密闭的‘琉璃轩’镜阁二楼之内……”
他看向柳青,目光锐利如刀:“柳姑娘,以你之见,能否更进一步确定这物质具体的摄入方式?是经由皮肤接触渗透,还是通过呼吸道吸入?”
柳青沉吟片刻,在脑海中快速回顾着检验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最终肯定地答道:“从残留物质在体内的分布部位、浓度梯度,以及胃内仅有极微量残留(很可能是吞咽口水所致)来判断,经由呼吸道吸入的可能性,远大于皮肤接触。空气中,应是其传播的主要媒介。”
“吸入……空气……”林小乙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脑海中瞬间清晰地浮现出“琉璃轩”那压抑密闭的空间,那层层叠叠、相互映照仿佛能扭曲空间的满室古镜,以及那股自从他踏入便一直萦绕不散、若有若无的、奇异的陈旧香料气味。
真相的碎片,正在那片人为营造的、光怪陆离的鬼影迷障中,逐渐被捞起,拼凑出原本狰狞的形状。鬼魅从来不在镜中,而在那无形无味、弥漫于空气之中,却能于无声处夺人心智、乱人魂魄的微末尘烟里。
“有劳柳姑娘,请继续深入研究此物特性,尝试分析其可能成分,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也好。”林小乙沉声吩咐,随即目光转向文渊和张猛,眼神已然变得无比坚定、清明,“我们的调查方向,必须立刻、彻底地重新聚焦于那间镜阁本身!那里,一定存在着一个,或者说多个,能够释放这种致幻物质的源头!”
殓房那固有的、深入骨髓的阴冷,似乎也被这指向无比明确的重大发现驱散了几分。科学理性的光芒,正如同利刃出鞘,试图精准地刺破那层层包裹的、人为精心编织的诡异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