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四月十六,宜出行。洛阳西墙雍门外,长亭古道,杨柳依依。
端木府的十余辆马车在亲卫的护送下,排成长列。仆从们正忙着做最后的检查,将箱笼捆扎结实。
没有盛大的送行仪仗,也没有满朝文武的夹道相送——这是端木珩特意请求的,一场低调的“探亲”。
上官徽立在最前方的马车旁,她微微仰头,望着这座她生活了多年的洛阳城,目光平静而深远。
“还记得我曾答应过你,待京城局势稳定,便陪你西行探望。”端木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上官徽回身,对他微微一笑:“那时我还以为,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念想。”她轻声说道:“谁能想到,如今竟真的成真了。”
端木珩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柔:“我答应过了你,便不会食言。”
恰在此时,赵睿快步走了过来,抱拳禀道:“将军,夫人,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端木珩与上官徽相视一笑,“那就出发吧。”
二人相携同乘一车,车轮缓缓驶上官道,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案几上温着清茶。端木珩坐在她身侧,他的肩伤已然大好,只是长途跋涉仍需注意。上官徽掀开车帘,洛阳城巍峨的轮廓在他们身后逐渐模糊。
“可是不舍?”端木珩问道。
上官徽轻轻放下了帘子,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像在做梦。”
曾几何时,她以为此生都将困在那座府邸里,困在家族的恩怨与朝堂的漩涡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如此自由地离开洛阳,踏上她想都不敢想的西行之路。
端木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向天际澄澈的流云:“不是梦,过去种种,已如昨日云烟。从今往后,我们只往前看,去追寻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上官徽微微点头,将身子往他怀里靠了靠,只觉的心中温暖而又安心。
端木珩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睡一会儿吧,路还长。”
“你也歇歇。”上官徽依言闭上了眼睛,指尖却寻着他的手,十指相扣。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依着,任马车载着他们,一路西行。
永和八年,五月初,陇西地界
马车驶入陇山古道时,景色已与中原大不相同。山势雄浑,天高云阔,风中带着戈壁草原特有的苍劲气息。上官徽时常倚窗远眺,眼中闪动着奇亮的光芒,那是久困在鸟笼的飞鸟,终于见到广阔天空时的雀跃。
端木珩握紧她的手:“快到了。”
三日后,车队终于抵达了陇西军镇。未及入城,便见一队轻骑自城门飞驰而出,马蹄踏起滚滚黄尘,为首者玄甲黑袍,肩甲在边塞刺目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正是镇守陇西的边将上官玄。
他在车队前十丈处猛地勒马,战马人立而起,长嘶声中,他已翻身落地,动作干净利落,与数月前回京述职的上官大人仿若判若两人。
尘土尚未落定,他已大步走到马车前。车帘从内掀开。上官徽探身而出,兄妹二人目光相触的刹那,周遭的一切声响仿佛骤然远去。
上官玄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望着她。那双在妹妹面前素来温煦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比之年前在洛阳相见时,她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沉郁已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展的、自内而外的明朗。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只是沉沉吐出一句:“来了。”
“嗯。”上官徽应道,声音很轻,却带着踏实的笑意。
上官玄这才将目光转向早已下车站定的端木珩。两个男人中间隔着几步距离,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无形的张力,却不再是敌意,而是一种经过生死联手、共同背负过惊天秘密后,彼此心知肚明的微妙默契。
“大司马。”上官玄抱拳,语气是边关将领特有的干脆利落,但比之年前在洛阳时的公事公办,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上官将军。”端木珩同样抱拳,目光在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上掠过,“将军军务繁忙,有劳远迎。”
上官玄目光掠过妹妹,又很快回到端木珩身上,“应该的。”
端木珩微微颔首:“将军费心。”
上官玄点了点头,忽然转身,对身后亲兵沉声下令:“引大司马车队入城,安置在东营客院。”
“是!”
他又看向上官徽,冷峻的眉目间溢出一丝柔和,声音也低了两分:“营中已备下热水膳食,先去歇息。”
说罢,他不待二人回应,便翻身上马,引着车队向城门行去。
上官徽坐回车内,望着兄长在马背上沉稳的背影,忽然对端木珩轻声说道:“兄长他……只是嘴上冷。”
端木珩握了握她的手,目光也望向那道玄甲身影:“我知道。”
他岂会不知?若非绝对的信任与托付,数月前上官玄岂会在那等凶险时刻,将手中有关石太傅的证据秘密交予他?
世间有些情谊,无需挂在嘴边,有些认可,也早在一些无声的默契与生死瞬间的抉择中,刻在了彼此心里。
车队在上官玄亲兵的引领下,穿过陇西军镇夯土筑就的宽阔街道。街道两旁兵舍井然,偶有巡逻士卒列队而过,见到上官玄皆肃然行礼,军纪严整可见一斑。
东营客院位于军镇东北角,是一处独立的院落,灰墙高耸,门户厚重,显然是专为接待重要人物所设。院中已有数名沉默干练的老兵等候,见车队到来,立即上前协助卸车安置,动作迅捷有序,并无多余言语。
上官玄将人送至院门便勒住马,对已下车的二人道:“此处僻静,一应所需皆已备齐。今晚……”他顿了顿,“酉时三刻,我来接你们,为你们接风洗尘。”
言罢,他的目光在妹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拨马而去。
酉时三刻
上官玄果真如期而至。他已换下戎装,着一身墨色常服,腰束玉带,整个人少了几分沙场肃杀,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
“走吧。”他言简意赅。
接风宴设在中军大帐旁一处独立的暖阁。阁内陈设简朴,却比客院多了几分郑重。长案上已摆开数样边塞菜肴:大块的手抓羊肉炖得酥烂,铜盘里堆着烤得金黄的馕饼,陶罐中奶酒香气扑鼻,另有些边地罕见的干果蜜饯,显是特意张罗的。
“军中简陋,比不得洛阳精致。”上官玄在主位坐下,抬手示意,“坐。”
上官徽与端木珩在他左右分席而坐。烛火跳动,将三人的身影投在粗犷的木壁上。
“哥哥费心了。”上官徽看着案上那些她只在书中读过的边塞风味,眼中泛起暖意。
上官玄微微颔首,亲自执起铜壶,为三人面前的银碗斟满奶酒。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来,为兄敬你二人一杯,”他举起酒碗,目光扫过端木珩,最终落在妹妹脸上,“为你们远道而来,也为……你们能来。”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几分难得的柔和。
上官徽与端木珩相视一笑,举碗相敬。奶酒入口醇厚,后劲却烈,一股暖流直冲胸腹。
上官玄放下碗,用匕首割下一大块羊腿肉,放到上官徽面前的盘中:“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上官徽笑着接过,轻轻咬了一口,羊肉炖得极为软烂,入口即化,带着边塞特有的粗犷风味,她眼睛一亮,“很好吃,与洛阳的羊肉做法大不相同。”上官玄见妹妹喜欢,眉眼间也多了几分笑意。
他又看向端木珩,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与认可,“大司马觉得呢?”端木珩放下酒碗,拿起一块馕饼掰开,就着羊肉吃了一口,点头道:“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兄长有心了。”
上官玄嘴角微微上扬,“这手抓羊肉和馕饼,是边塞将士们常吃的,虽比不得洛阳的珍馐美馔,却也别具滋味。”
说罢,他又端起酒碗,“这第二碗酒,敬大司马。”
“谢大司马在阮云归一案上,持心公正。”他的话语多了几分郑重,里面不止是感谢,更包含了他对端木珩人格及其所作所为的敬重与认可,“石太傅满门忠烈,沉冤三十载,终得昭雪。这碗酒,为兄敬你,敬你为真相、为公道所做的一切。。”
端木珩连忙端起酒碗,“兄长言重了,珩所为,不过分内之事。”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坦荡,“石太傅一案,牵扯甚广,若不能还其清白,珩愧对天下,更愧对陛下所托。”
上官玄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又亲自为端木珩斟满酒碗,“大司马高义,上官玄佩服。”
说罢,他也仰头饮尽碗中酒,动作干脆利落,尽显边关男儿的豪迈。
酒碗放下时,他目光掠过上官徽,似是无意般提起:“前些时日,陇西来了位教书先生,学问极好,尤其精通南阳风情,如今已在城东乡塾安顿下来了,孩子们很喜欢他。”
他的语气极淡,仿佛在聊一件寻常边事,但在座的两人却神情一滞,尤其是上官徽,她的手微微一颤,酒碗里的奶酒泛起一圈细小的涟漪。她抬眸看向兄长,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提。
可她知道,兄长是在告诉他们,阮云归已在陇西安顿了下来,一切无恙。
上官徽心中悬了多日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轻轻舒了口气,目光与端木珩交汇,两人眼中皆有了一丝欣慰之色。
宴至中旬,室内气氛稍缓。上官徽看着兄长那张与父亲有几分相像的脸庞,忽然放下了银箸,语气沉重而又清晰:“哥哥,有一事,你该知道详情。父亲……他已于元月十九日,在府中饮鸩自尽。临终前,留下石太傅案子的关键证物与认罪书,言明……言明他愧对先祖,愧对石公,也愧对母亲与你我。”
话音落下,暖阁内霎时一片寂静。
上官玄握着酒碗的手顿了顿,片刻,只见他缓缓放下酒碗,脸上非但没有震惊,反而现出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释然。
“我知道。”他声音很低,“我虽在这边远之地,然洛阳城的风云,我也并非全然不知。”他抬眼看向妹妹,目光现出一抹复杂:“他做了恶,便该担那样的果。他在以死谢罪前,能为你们留下关键证物,也算他还有一丝良心未泯。”
上官玄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痛楚。
上官徽看着兄长,眼眶微红:“哥哥不怪我?是我……”
“怪你什么?”上官选轻声打断她,“怪你大义灭亲,还是怪你在那般绝境里,硬是为上官家劈出一条生路?”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夜你临危护城的事迹,我已尽知。若非你有此胆魄与决断,只凭父亲那纸认罪书与萧煜多年前的手令——纵使有为兄在陇西戍守,上官氏一族,恐也在劫难逃。”
“徽儿,”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做的对,上官家可以出一个罪人,但不能全家都烂在泥里。你保全的,不止是我上官这个姓氏,更是我上官家最后一点风骨。”
他说着,忽然举起了酒碗,朝向妹妹,“这一碗,为兄敬你,敬我上官家,还有你这样的女儿。”
上官徽的眼眶愈发红了,有水光在她眼中闪烁,她举碗的手有些微的颤抖,案下的另一只手却被端木珩轻轻握住,无声传递着温暖。
经此一番坦诚,上官徽心中的重负仿佛卸下了几分。她仰头饮尽碗中酒,酒液辛辣,却暖了心肠。
而宴间的气氛也随之越发的融洽了。上官玄说起了陇西的风土人情,讲起将士们守边的趣事,上官徽听得入神,不时发出会心一笑,端木珩也面带微笑,偶尔插上几句话。
上官玄看着妹妹舒展的眉眼,又看看端木珩沉稳从容的模样,心中不免又想起前些时日陛下欲设立北疆都护府的旨意,他的目光微微一凝,看向端木珩,坦然道:“北疆都护府一事,陛下旨意已到了陇西。”
端木珩执碗的手微微一顿:“兄长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上官玄语气平静,“你所说的都护府设立之地,东接阴山诸部,西连河西羌胡,北面是拓跋宏新统一的狄人王庭。三面环伺,看似四战之地。”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虚画:“但也是唯一的活棋——卡在这里,东可屏护幽燕,西能呼应陇西,北上可扼狄人南侵咽喉。只是……”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此地无险可守。你要立的不是一座城,是一根钉。钉得进去,北疆十年无忧;钉不进去,便是孤军绝地。”
上官玄的这番分析,与端木珩和上官徽连日来在舆图前推演的结果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犀利。
“所以,”上官玄身体微微前倾,“你需要一支随时能顶上去的援军,和一个绝对稳固的后方。”
端木珩立刻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兄长是说……”
“陇西三万精锐,随时可北上。”上官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粮草军械,我会替你盯着。但有一条——”
他看向上官徽,又看回端木珩:“护好我妹妹。边塞苦寒,刀兵凶险,她既选择了跟你去,你便要护她一世安稳”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霸道。但其中分量,端木珩又岂会不知。他郑重起身,长揖及地:“兄长放心,珩以性命起誓,必不负徽儿。”
上官玄凝视他片刻,忽然伸手按住他肩头,“记住你今日的话。”
宴席将散时,上官徽已微醺。她靠着案几,望着兄长被边关风霜刻出坚毅线条的侧脸,忽然轻声道:“哥哥,你也要保重。”
上官玄正欲斟酒的手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
他没说更多,但那双映着烛火的眼眸,却已将所有未尽之言都藏在了里面。
离开暖阁时,夜已深。陇西的星空低垂,银河如练。
上官玄送他们至客院门外,没有进去,他只是站在阶下,墨色身影融在夜色里。
“明日,我带你们去见见故人。”他忽然说道,眸光看向被端木珩搂在怀里的妹妹。
上官徽显然已经醉了几分,她似乎并没有听清上官玄的话,只是迷迷糊糊地靠在端木珩肩头,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端木珩听见了,他微微一怔,却也颔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