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上官玄未带亲兵,只独自一人来到客院。他未着甲胄,一身寻常的深蓝色常服,立在院中一株胡杨树下。
端木珩推门出来时,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端木珩身上:“今日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端木珩立刻会意。他微微颔首:“稍等片刻,我去叫她。”
片刻后,上官徽随着端木珩走出了房门。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裙衫,发间只簪着一支素白玉簪,显得格外清新动人。
“随我来。”上官玄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二人,便转身朝营外走去。
三人穿过军镇的街道,走出营门约二里,转过一道土丘后,前方竟是一处小小的村落。土坯房舍低矮,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与肃杀的军营仿若是两个世界。
上官玄在一处不起眼的院门前停步。门扉虚掩着,他没有敲门,只是侧身让开,对上官徽道:“他在里面。”
上官徽今晨已从端木珩口中知晓了兄长的安排,她自然也明白兄长这个“他”所指何人。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微微侧首,看向身后的丈夫。却见他眸光深邃,对她点了点头。
上官徽收回视线,转向那扇门,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有那么一瞬,她竟有些恍惚,不是近乡情怯,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前,最后的确认。
门被推开了,院子里,七八个孩童席地而坐,面前摊着简陋的沙盘。一个青衣布衫的背影正俯身其中,手持树枝,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这一笔,要稳。”那人的声音温润平和,与记忆中清越孤高的语调已不大相同,“写字如做人,心正则笔正。”
有个孩子抬起头,脆生生地问:“先生,做人为什么要‘正’?”
青衣人顿了顿,直起身。阳光落在他侧脸上,映出他清俊的轮廓。
“因为,”他缓缓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似是听到了声响,他缓缓转身,四目相对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孩童们好奇地张望着。阮云归率先回过神来,对孩子们温声道:“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回去将方才那句《正气歌》抄写十遍,明日我来检查。”
孩子们听话地站了起来,鱼贯而出。在经过上官徽身边时,还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待孩子们都走后,院中只剩下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上官徽望着院中那道青色身影,喉间忽然有些发紧,眼眶却微微热了起来。
“阮先生。”她唤了一声,那声音轻得仿佛是怕惊碎了这一刻的宁静。
阮云归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他轻轻点了点头,“端木夫人,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低沉,目光柔和而又清亮,再无昔日南阳名士的孤傲,也无登闻鼓前的决绝,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
“此处简陋,怠慢了。”阮云归引她到院中石凳坐下,又看向静立在门外的上官玄与端木珩,“上官将军,大司马,若不嫌弃,也请入内稍坐。”
上官玄摇了摇头,“我在外面便好。”说罢便走向院墙边一棵老榆树,树下置着石桌石凳。
端木珩略一沉吟,亦朝阮云归微微颔首,随即举步向树下走去。
阮云归深知二人是有意将院中清静留给他与上官徽,便也不再多劝。进屋提来粗陶壶,斟了两碗清茶。茶汤浑浊,是陇西最普通的砖茶。
“此地苦寒,只有这个。”他将茶碗推到上官徽面前,却并未立即就坐,而是转身又给院外的上官玄与端木珩各斟了一碗,方才入内。
院内,上官徽捧着茶碗,指尖触及粗陶温热的质感。她低头抿了一口,茶味涩重,却别有一股粗粝的暖意。
“孩子们……很敬重你。”她放下茶碗,轻声说道。
阮云归笑了笑:“他们大多是将士子弟,父兄守边,无暇教导。我教他们识几个字,懂些道理,也算……不负所学。”
他说得平淡,但那话语里尽是真实的满足。
“你……可还习惯?”她抬眼望向他。
“起初不惯。”他抬眸望向院外苍茫的远山,“风沙大,天气冷,饮食粗陋。但时日久了,倒觉得此处天地开阔,人心也简单。”
他顿了顿,转回目光:“比之南阳,更适合我。”
话音落下,他的神情忽而肃穆,起身后退半步,对着上官徽深深一揖。
“云归残躯得以苟全,全赖夫人当日甘冒奇险,亲入诏狱赠药设局。”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若无夫人巧施‘寂息散’,又周旋与内外,云归早已是诏狱中一具枯骨,石公之冤亦永无昭雪之日。此恩,重于山岳。”
他说的郑重,上官徽慌忙起身避礼:“先生言重了。妾身所为,不过顺势而为,尽一份心力。”
“不。”阮云归摇头,目光清正,“涉险的是夫人,担惊受怕的是夫人,事后百般周旋的亦是夫人。云归……铭感五内。”
上官徽眼眶红了,她轻轻摇头:“先生不必如此。石太傅一案,关乎朝堂正气,关乎天下公道,妾身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况且……”她望向眼前之人,“若非当日先生以命相搏,登闻鼓前慷慨陈词,石公之冤又岂能震动天听,使冤情直达御前?”
阮云归闻言,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夫人过谦了。云归当日,不过凭一股激愤,行险一搏。若非夫人与大司马等人在后运筹帷幄,拨云见日,单凭云归一人,终是螳臂当车。”他目光扫过院外隐约的身影,复又落回上官徽脸上,“如今能在此地,教这些孩子识字明理,吾愿已足,吾心已安。”
上官徽静静望着他,心中千般感慨。
那个让她仰望、清贵孤高的南阳名士,终究是彻底远去了。如今坐在这陇西土院里的,是一个褪去了所有浮华与枷锁、在边塞风沙中寻得了生命本真的布衣书生。
她看着他眼中那份踏实而平静的光芒,看着他与这片土地浑然一体的安然,喉间愈发哽咽,“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
是真的高兴。为他在绝境后的新生而高兴。
阮云归注视她片刻,眸间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我也高兴……为你高兴。”他的声音很轻,目光掠过她,投向院墙外老榆树下那两道正低声交谈身影,最后又落回她脸上,“看到你如今模样,眼里有光,身边有可以全然倚靠之人。这便……再好不过了。”
他的话说得坦荡,无半分暧昧,只有故人最真挚的祝福。
上官徽眼眶微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粗陶茶碗:“以茶代酒,敬先生……得偿新生。”
阮云归亦双手捧碗,碗沿与她的轻轻一碰,发出沉闷而笃实的轻响:“敬夫人,与大司马……余生安康,前路坦荡。”
而与此同时,院墙外,老榆树下。
端木珩与上官玄相对而坐。粗陶碗中的茶汤冒着氤氲热气,茶味泛着苦涩的味道。
端木珩的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那道低矮的土墙,投向院内那对隔桌而坐的身影。他看见上官徽微微低垂的侧脸,看见阮云归平静说话时的神情,看见他郑重其事的致谢, 看见两人之间那种客套而稳重的距离感。
尽管明知这不过是一场了结,明知妻子早已做出了选择,可某种深植于身体本能里的在意,还是让他的目光一次次飘向那边。
“茶要凉了。”上官玄的声音不高,却淡淡提醒道。
端木珩蓦地回神,看向对面的上官玄。这位兄长正端起陶碗,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他眼神并未看向院内,仿佛对那边的情形毫不在意。
“他们二人,于十二年前相识于南阳竹林。”他呷了一口茶,忽然开口。
端木珩微微一怔,握着陶碗的手却蓦地收紧。
“阮云归少负才名,清高孤傲,寻常人难入他眼。”上官玄的语气平淡,像在叙述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徽儿那时……因慕其才学,听闻我要前往南阳与阮云归、向子平等名士论道,便缠着我带她同去。阮云归此前虽未见过徽儿,却读过她的诗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茶汤的浮沫上,“尤其是景元十年上元节,徽儿在兰亭诗会所作的那首《暗香赋》,阮云归读后,沉吟良久,亲笔题了“清绝”二字,并人叹道,‘此女才情,不输男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放下了陶碗,目光落在端木珩身上,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自那以后,阮云归便对徽儿另眼相看。及至南阳相见,二人虽是初识,却是相谈甚欢,颇为投契。只是那时,徽儿年少,阮云归心高气傲,又因身份所累,虽彼此欣赏,却终是无缘。”
端木珩沉默片刻,喉结微动:“后来呢?”
“后来,”上官玄声音沉了几分,“阮云归安守南阳,徽儿困居洛阳,直到三年后——她与你定亲,仅此而已。”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
端木珩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又转向了院内的二人。
上官玄的目光也转向院内,落在妹妹挺直的脊背上:“她从未对我言明,但我知道,她与阮云归之间,从未逾矩。有的,不过是少女时一份对才学的倾慕,和文人之间知音难觅的相惜。”
他转回头,直视端木珩,郑重道:“如今,她有了你,有了安稳的归宿,阮云归也在此地寻得了立足之处。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老榆树,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恍若也在为那段还未开始,却已落幕的往事,送上一声轻叹。
院内,上官徽正举起茶碗,与阮云归轻轻一碰。
茶尽,话也尽了。
上官徽起身告辞,阮云归送她到院门口。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子,递给了她。
“这是我在教孩子们时,随手编的《边塞识字歌》。里面有些北地风物、边防常识,或许……对你们将来有用。”
上官徽伸手接过,册子纸质粗糙,字迹却工整有力。她郑重收好:“多谢先生。”
“保重。”阮云归拱手。
“先生也保重。”
就在里面进行着最后的告别时,外边,端木珩也因着上官玄的话语,心中那最后一丝不自觉的紧绷,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他低头看向碗中浑黄的茶汤,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茶很苦,但咽下去后,喉间竟有一丝奇异的回甘。
“我明白了。”他放下陶碗,眼中多了几分感激,“多谢兄长告知。”
上官玄不再多言,也饮尽了碗中茶。
就在这时,院门轻响。
上官徽走了出来,她的手中多了一卷薄册。她面色平静,眸光清亮,走到端木珩面前时,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端木珩的手。她的指尖微凉,却将他的手握得很紧。
端木珩反手握住,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彻底安心。
上官玄站起身,余光瞥见他们相握的手,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随即恢复平日的冷峻。
他率先拱手,对着驻足门边的阮云归道:“阮兄留步,告辞。”
阮云归微微颔首。
而与妻子十指交握的端木珩,在确认她一切安好时,方才抬眼,与立于门内的阮云归遥遥相望。隔着数步距离,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阮云归并未言语,他的神情凝重,对着端木珩的方向,深深揖了下去。这一揖,他躬得极低,姿态端肃,带着不容错辨的至诚。
端木珩神色一凛,立刻松开上官徽的手,挺直脊背,以同样郑重的姿态,对着阮云归拱手还礼。
在这一刻,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些过往的纠葛、那些无以为报的恩情,那些未曾言说的尊重与祝福,都随着这一来一往的礼节,消散在陇西的风中。
上官徽站在端木珩身旁,看着这两个男人,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过往的种种都已真正成为了过去,他们都将开启新的生活。
“走吧。”端木珩轻声说道,牵起妻子的手。上官徽微微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阮云归,转身随着端木珩离去。上官玄对着阮云归微微颔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也抬步跟上二人的脚步。
三人缓缓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而被留在原地的阮云归,仍旧静静立在院门边,微风吹动他青色的衣摆,宛若一株在风中摇曳的青竹。
他久久未动。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远方的尘土也归于平静,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垂下了眼帘。那双总是温润平静的眸子里,终是掠过一丝极淡、极轻的怅惘。
他抬手,轻轻合上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吱呀——”一声轻响,像是为这一段故事轻轻画上了句号。门外所有的纷扰、所有的前尘,连同那抹早已走入他人画卷中的倩影,都被他安然地、彻底地关在了身后。
院内重归寂静,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孩童们习字的沙盘还静静地摆在原地,沙面平整,仿佛等待着下一次书写。他缓步走了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拾起那根被他放在一旁的树枝。
阳光透过老榆树斑驳的枝叶,在他身前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沉默片刻,然后抬起手,树枝尖端没入细沙,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院落中格外清晰。一笔一划,字迹在沙盘上渐渐显现,不再是教给孩童的端正楷书,而是疏朗飘逸、带着旧日风骨的行草。
阳光移动,清晰地照亮了沙盘上的字迹。那字迹飞扬而克制,深情而隐忍,赫然是一首《暗香赋》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世家少女,在上元灯节惊艳了整个洛阳文坛的诗篇。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为人题下“清绝”二字的作品。
他写着,从开头,到结尾。每一个字都熟悉入骨,仿佛早已在心中临摹过千遍万遍。
写罢最后一笔,他停住了。树枝悬在沙盘上方,微微颤动。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看阳光慢慢走过那些字迹,看影子渐渐拉长、变形。
然后,他伸出手,不再用树枝,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沙盘表面。细沙流动间,字迹开始模糊、坍塌,那些飘逸的笔画,那些深藏的倾慕,那些未曾言说也永不会言说的过往,随着他指尖的移动,一点点溃散,最终归于一片平坦的、毫无痕迹的沙面。
风吹过庭院,最后一点凸起的沙痕也被抚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阮云归收回手,静静坐在石凳上,望着空无一字的沙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
远处似乎传来了孩童嬉戏的隐约笑声,飘过黄土墙头,轻盈而不真实。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细沙,转身走向屋内。
他的背影清瘦挺拔,步履平稳如常,如同此前无数个平凡而又宁静的日子。只有院中,那被抹去一切痕迹的沙盘,在阳光下泛着柔和而寂寥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