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小巷，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那扇熟悉的木门，终究还是被小乙推开了。
门内是家的暖意，门外是夜的微凉。
一道身影如乳燕投林，带着清脆的笑声，扑面而来。
是燕妮。
“小乙哥，你可算回来了！”
小丫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子，绕着他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从北仓的风光，到京城的趣闻，仿佛有问不完的话。
小乙身上还带着兵部衙门的沉肃与夜风的寒气，被这股鲜活的热闹一冲，竟有些恍惚。
他勉强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燕妮的头，心中却依旧沉甸甸的。
那份疲惫，不是来自奔波，而是发自肺腑，浸入骨髓。
他言简意赅地打断了燕妮的连珠炮。
“今天难得大家都在，快去把年虎叫来，晚上一起吃个饭。”
“太好了！”
燕妮闻言，欢呼雀跃，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可她刚跑出两步，又倏地停下，脸上浮起一抹少女独有的羞涩，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小乙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叹。
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有些离别，也终究是要说出口的。
晚饭的桌上，灯火温馨，菜香四溢。
年虎果然来了，憨厚的脸上满是笑意，给这顿饭添了几分江湖人的豪气。
席间，最活跃的还是燕妮。
她一双妙目几乎就没离开过年虎，不断的询问着这趟北仓之行的种种细节。
年虎是个藏不住话的，喝了两杯酒，话匣子便彻底打开。
他说的津津有味，眉飞色舞，仿佛又回到了那北邙山下的风雪之中。
从遭遇的惊险，到小乙哥如何破局，讲得是口沫横飞，引人入胜。
燕妮单手托着下巴，听得入了迷，眼神里满是崇拜与向往。
年虎被这目光一瞧，更是来劲，将那趟北邙之行说得是险象环生，荡气回肠。
然而，当他说到那位一袭红衣女子时，话头却猛地一滞。
他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脸上的神采瞬间凝固。
他下意识地瞥了小乙一眼，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安静吃饭的婉儿。
那眉飞色舞的表情，顿时变成了支支吾吾。
燕妮的好奇心正在顶点，哪里肯放过。
“年大哥，然后呢？那红衣女子究竟是谁啊？”
“后来怎么样了？”
年虎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口，眼神躲闪。
“后来，后来……”
他挠了挠头，一副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
“后来你问小乙吧，我不知道。”
燕妮顿时鼓起了腮帮子，有些不耐烦了。
“你怎会不知？方才不还说得好好的？”
“哎呀，我就是不知道，你就别问啦！”
年虎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只顾着埋头扒饭，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见年虎那副打死也不说的模样，燕妮冰雪聪明，立刻调转了矛头。
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小乙，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小乙哥，那你说，后来究竟怎么了嘛。”
小乙放下筷子，神色平静。
他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
“后来的事，不能和你们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为什么？”
燕妮不解地追问。
小乙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
他将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桌上。
“咚”的一声轻响。
那是一枚金牌，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
“这是什么？”
燕妮一脸疑惑地问道，好奇地凑上前去。
年虎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一把将金牌抓了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御……御赐金牌？”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拿着金牌的手也抖个不停。
小乙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奉了皇上的秘旨，明日还要去北仓一趟。”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拿出金牌，果然如他所料，暂时压下了燕妮对那红衣女子的追问。
可这雷霆之威，也同时劈碎了这满室的温馨。
小乙说完，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身旁的婉儿。
他看见，婉儿持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小小的颤动，像是一只受惊的蝶，翅膀只扑闪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平静。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可小乙知道，她只是在强撑着。
用她所有的力气，去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小乙哥，你这刚回来，又要走啊！”
燕妮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与不舍。
她的大眼睛里，那原本闪烁的星光，也黯淡了下去。
“这次，还能带我们去吗？”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小乙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不行，这次只有我一人前去。”
年虎也忍不住开口。
“我也不能去？”
小乙看向他，语气依旧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嗯，我一人前去。”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餐桌上的氛围，瞬间降到了冰点。
方才的热闹与欢笑，都成了泡影。
燕妮这次没有再紧追不舍地要求同去，她只是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又走！”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
一顿饭，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饭后，小乙在院中站了片刻，最终还是迈步，走向了婉儿的房间。
门虚掩着，里面亮着一豆灯火。
他轻轻推开门。
“婉儿。”
婉儿正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书，却显然没有看进去。
听到他的声音，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仿佛饭桌上的压抑从未发生。
“小乙哥。”
小乙走到她面前，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实在是事出突然，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婉儿打断了。
“小乙哥，你不用说了，我理解。”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可越是如此，小乙心中的愧疚便越是翻江倒海。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婉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是，我又不想隐瞒你。”
婉儿静静地看着他，灯光在她的眸子里跳跃。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
“小乙哥，是那个红菱姑娘吧？”
这个名字，从婉儿的口中如此清晰地说出，犹如一道惊雷在小乙耳边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惊愕地看着婉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原来，在这双清澈的眼睛面前，他所有的心事都无所遁形。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嗯。”
一个字，重若千斤。
婉儿的目光依旧温柔，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她漂亮吗？”
这个问题，比任何质问都要来得尖锐。
小乙的脸颊瞬间开始发烫，一股热流从脖颈直冲头顶。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是，对不起眼前的婉儿。
说不是，又是自欺欺人。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说出了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婉儿，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
婉儿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却依旧笑着。
“小乙哥，我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
“婉儿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能一直在你身边就好。”
这句话，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进了小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疼，且酸涩。
“别这样说，婉儿。”
他的声音沙哑。
婉儿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痛苦，反而像是宽慰他一般，继续说道。
“小乙哥，你放心吧，假若真有那么一天，也许我会和她相处得很好。”
她越是懂事，越是体谅，小乙便越是无地自容。
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得比哭还要难看。
那是一种被巨大的温柔与愧疚包裹，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婉儿看着他痛苦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主动转开了话题。
“小乙哥，现在能说说，刚才在饭桌上没说完的事了吗？”
她指的是那块金牌，那趟秘旨。
小乙心中一松，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点了点头。
“好，我告诉你。”
……
片刻之后，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伴着摇曳的烛火，小乙终于将此行所有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婉儿。
从红菱的真实身份，到那份关乎两国邦交的盟约，再到皇帝的秘旨与二皇子的嘱托。
这些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他尽数说给了眼前的女子听。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婉儿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凝重。
待小乙说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婉儿才轻声开口。
“小乙哥，谢谢你对我的坦诚。”
小乙看着她，眼神无比认真。
“婉儿，这件事，我不想对你隐瞒。”
婉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婉儿一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告诉别人。”
她抬起头，看着小乙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是心疼。
“婉儿，此事真的事关重大，关乎两国的关系，关乎边境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
小乙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婉儿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桌上、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
她的手很暖。
“小乙哥，你就放心去吧。”
“我在家，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