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常熟脉望馆气氛一变。
厢房的实学人才们,都在谈论革新会造成秩序紊乱。
谈论卫少保傍着强军,强推改革。
他们提出很多问题,也很实际。
工坊缴税,那就是工坊大行,天下物资翻倍,卖给谁啊?
降价是死,不降价也是死。
粮食大调动,那就是粮价崩塌,谷贱伤农,今日有粮,意味着明日严重缺粮,易子而食,人口下降六成以上。
有田有税,无田无税,田产大降,无数人世代积累变为一场空。
不收丁税,人员流动,抢夺劳力,工钱混乱,刑案不断。
废除宗族治乡,哪来的刑名?冤案累积,百姓暴动。
士农工商平等,商人会用税赋买权,进而囤积居奇,你不可能控制全国,到处是星火。
胥吏入编,官场膨胀,到处是钻营的人,治权泛滥。
……
都是聪明人,都能预估问题。
大军解决不了任何一个问题。
结论是革新比保守更可怕。
无法在官场阻止,必须用粮价阻止。
嘭~
乾清殿的朱由校把一沓奏折扔给魏忠贤,十分苦恼,
“这些混蛋只会提问题,从来不解决,他们就是害怕田产缴税,就是想世代保留富贵,虚伪至极,好似他们有多圣贤。”
魏忠贤把奏折捡起来放一边,“陛下,消息回京四天了,中枢非常混乱,人人都知道官场无法阻止卫少保,开始制造舆论,发动天下势力。”
朱由校捏捏眉心,“这哪里是制造舆论,人家已经在反击了,卫卿家不回京,他们还不放过朕。”
魏忠贤犹豫道,“陛下,齐党和顾秉谦等人…也不看好卫少保如此刨根大动。”
朱由校深吸一口气,说了句意外的话,“朕也不看好!”
魏忠贤大惊,“那…”
朱由校摆摆手,“他一定会执行,但不是我们想象的方式,他没有宣布执行时间和标准,刻意回避执行顺序,是了逼出反对之人,是为了吸引火力,他只允许京城吵吵,不允许京城下场,这是在保护朕和皇儿。”
魏忠贤倒了一下关系,顿时明白了,“卫少保让他们自己先干架?”
朱由校点点头,“干架与改革在同时进行,总之这些革新条款,一方面是告诉百姓未来,一方面是逼迫反对的人马上动手,别在官场玩权争,顺带打基础、聚拢臣子,他还没说未来的秩序呢,那些人就怕的要死。”
魏忠贤歪头想想,不由得感慨,“回避执行顺序和标准,卫少保绝顶聪明。”
朱由校哭笑不得,“他已经告诉你了,才反应过来?他说十三府试验,把南直和江浙撇开,把藩王和地方撇开,把士族和豪商撇开,一张皮一张皮掀开,就是杀掉世界的方式。”
魏忠贤讪讪笑了一声,“奴婢愚钝!”
朱由校点点头,“能陪他玩的人还真没有,赶紧找禁宫的暗子。”
“是,奴婢片刻不敢放松!”
朱由校甩手返回后宫,到坤宁宫听到小孩的哭声,回头看一眼太阳,心情大好。
皇后抱着孩子哄,旁边的几名宫女灌奶,来回摇晃降温。
朱由校进门伸手,“朕来抱抱,马上百天,皇儿就能出门溜达了。”
皇后把孩子递过去,“孩儿饿了。”
朱由校抱到怀中,孩子还在哭,哄了两下没效果,皇后又笑着接过去。
宫女用陶壶肠嘴灌奶,递给皇后。
放小孩嘴边,立刻啧啧啧吮吸,不哭了。
朱由校看的大乐,“天下要想安静,就差这一碗奶。”
皇后示意宫女出去,低声道,“陛下看起来很烦,外面一定很吵闹。”
朱由校惆怅叹气,“是啊,很吵!”
“吵就对了,他们害怕了,没法应对少保。”
朱由校挠挠头,“这不是杀人越货,总得有个过程,卫卿家把自己变为靶子 ,接下来还会一直做靶子。”
皇后点点头,“卫少保没有忠心,也有大忠心。”
“这话准确,他不听话,所以他不犯错。”
“呵呵,陛下更准确,别人若听到,以为咱们夫妻变傻了。”
朱由校摸摸儿子的小手,喃喃说道,“朕的儿子,得出去啊,不能被困住了。”
皇后没法接茬,气氛黯然,却又很温馨。
孩子喝饱,立刻进入睡眠。
朱由校越发感觉这天下就跟婴儿一样,只会张嘴索要。
出了坤宁宫。
还有两个后妃有孕,在后花园晒太阳。
朱由校与她们聊了一会,顺腿出了玄武门。
皇城的开阔让皇帝伸懒腰,长出了一口气。
面对万岁山,询问身后的内侍,“宣城伯在做什么?”
“回陛下,好像要做祖父了,在府里没出门,永康侯在御马监。”
朱由校点点头,“卫氏开枝散叶,好兆头,看来家观香火不错。”
皇帝自言自语的话,内侍可不敢接。
朱由校左右瞧瞧,东边是印绶监,西边是琼华岛。
他觉得憋闷,当然放弃东边的局促,迈腿到西边。
出乾明门到承光殿,身后多了二十个武监,迈步通过石桥上琼华岛。
西苑湖水荡漾,绿草发芽,青墙倒影,天地宽敞又充满生机。
朱由校脚随心动,一边迈步,一边吩咐道,“传令尚膳监摆桌饭,去文华殿通知首辅,朕请他吃顿饭。”
两名内侍去传令,朱由校继续溜腿转圈,很快来到北面的陟山门。
石桥边停着五艘龙船,内侍正在检查装扮。
皇后决定百日宴在龙船招待女眷,提前在准备。
朱由校突然发觉冰消后还未乘船游西苑。
迈步直接上船,让龙船去南边,摆宴与叶向高说几句话。
内侍当然不敢阻止,这里是个直水道,朱由校站在船头,看着两侧景色,心情越来越好。
很快抵达南边,龙船开始拐直角弯。
等待龙船调整航向,朱由校感觉脚下有点歪,双手抓住栏杆…
旁边突然传来大叫,“陛下,陛下,快跳下来…”
朱由校纳闷回头,差点吓出魂,前面没有参照物,这一回头,发现龙船瞬间倾斜,跟随的内侍跌倒,咕噜噜滚一边,船身越来越歪。
距离岸边不到五步,岸上的武监对皇帝大吼,“陛下,快跳,快跳…”
朱由校给懵住了。
前方突然传来叶向高惊恐的吼声,“陛下,陛下…”
朱由校扭头,叶向高失足从太液桥奔跑,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还挺快。
龙船已倾斜到最高点,朱由校扑通落水。
距离岸边近,水深大概一人高,岸上的武监都被宣城伯训练过水性,跟着扑通扑通跳水。
叶向高跑过来,立刻涉水,推开内侍,一句话没有,拽着皇帝就向岸边拖。
朱由校被七手八脚拽到岸边,回头看一眼倾斜的龙船,咳嗽两声,哈哈大笑,“叶卿家,不到十步远,朕都被你拽倒了,你看你,全身都湿了。”
叶向高十分后怕,呼哧呼哧喘气,看着倾斜的龙船有点呆滞,听到皇帝说话,机械抬头,“陛下,您不冷吗?”
朱由校历劫,人还兴奋着呢,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展示他的木工学问,“三月天,确实冷,龙船半年没动,拐弯就失衡,看来底舱木板松动漏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