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你没错，错的是时代
那本厚重无比的账册，像一块墓碑，沉甸甸地砸在长桌上，激起的尘埃在台灯的光晕里飞舞，像一群无声的幽魂。
钱博的心，跟着那“砰”的一声，也沉到了谷底。
一个晚上？
看完这本比砖头还厚的玩意儿，还要找出其中所谓的“错误”？这根本不是考验，这是羞辱，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死任务。
周毅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们：滚。
“林组长……”钱博凑到林默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叫，“这是个套，咱们别钻。他就是不想跟咱们走，故意刁难。咱们走吧，就说……就说我高血压犯了，得赶紧去医院。”
林默没有理会钱-博的“苦口婆心”。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账册那已经磨损发毛的牛皮封面。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粗糙纹理，以及纸张深处渗透出的、一个男人五年的不甘与困惑。
“好。”
一个字，从林默嘴里吐出来，轻描淡写，却像一柄重锤，敲碎了钱博最后的幻想。
只见林默从容地脱下外套，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他卷起白衬衫的袖子，露出清瘦但结实的小臂，然后对周毅说：“周老，我需要一张更大的桌子，多一些草稿纸，还有几支不同颜色的笔。”
周毅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知难而退，或者至少会讨价还价，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干脆地应了下来。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从库房的角落里拖出一张布满灰尘的折叠桌，又扔过来一沓泛黄的草稿纸和一盒快要用完的彩色铅笔。
做完这一切，他便搬了张椅子，坐在库房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抱着那根戒尺，冷冷地注视着林默，看他要如何演完这场自不量力的独角戏。
钱博绝望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艘小舢板，被林默这条疯狗一样的快艇，强行拖进了风暴的中心。他想走，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他只能找了个角落蹲下，掏出那串紫檀手串，开始飞快地盘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念佛，还是在诅咒。
长桌上，林默将那本厚重的账册摊开。
他没有像钱博想象的那样，一页一页地埋头苦读。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
“哗啦……哗啦……”
他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以一种恒定的、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翻动着书页。那不是在阅读，更像是在扫描。每一页，他的目光停留不会超过三秒。
钱博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珠子都忘了盘。这小子是在干嘛？装样子吗？这速度，别说看懂了，连看清上面的字都难！
阴影里的周毅，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华而不实。
一个小时过去了。
林默翻完了整本账册。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钱博刚想松口气，觉得这场闹剧总算要结束了，林默却突然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动了。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了起来。他画的不是数字，不是表格，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图。一个个代表着公司的圆圈，一条条代表着资金流向的线条，在他的笔下迅速成型。
然后，他换上蓝色的笔，在图上的一些节点和线条上，做着标记。
钱博凑过去看，只觉得头晕眼花。那张图，比他见过的最复杂的电路图还要繁琐。他完全看不懂林默在做什么，只觉得那不像是在算账，更像是在排兵布阵，指挥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库房里，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钱博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
周毅依旧坐在阴影里，但他抱紧戒尺的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收紧。他看不懂林默画的图，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正在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解构着他那段尘封的噩梦。
又过了三个小时。
窗外，天色已经从墨蓝转为鱼肚白。第一缕晨曦，透过高窗的铁栅栏，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
林默终于停下了笔。
他的面前，铺满了十几张画满符号和线条的草稿纸。那张最终的网络图，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盘踞在桌子中央。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他没有看周毅，而是径直走到钱博面前。
钱博正蹲在角落里打瞌睡，被林默的影子笼罩，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怎……怎么样了？林组长，天亮了，咱们投降吧？”
林默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钱处，辛苦了。出去买三份早餐，要热豆浆，还有刚出锅的油条。”
钱博捏着那一百块钱，懵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这是断头饭吗？
但他看着林默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像个听话的木偶，一步步挪出了库房。
库房里，只剩下林默和周毅两个人。
林默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然后，他拿着那张最终的“蛛网图”，走到了周毅面前。
“周老。”他将图纸放在周毅面前的小桌上，“您当年，没有算错。”
周毅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焦点。
“您的预算模型，堪称完美。每一笔账目，都清晰准确，毫无瑕疵。”林默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周毅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五年来，他无数次在深夜里复盘，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没有错。
“但是，”林默话锋一转，手指点在了“蛛网图”的几个被红色铅笔圈出的节点上，“您忽略了一个变量。”
“一个您这样的君子，永远不会纳入计算模型的变量。”
“——人心。”
林默的手指，划过图上一条隐秘的资金流向，那条线，连接着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分包商。
“您看这里。这个叫‘宏业建材’的公司，在项目启动后，一共收到了十七笔款项。每一笔，都卡在五十万的审计红线之下。而打款给它的上游公司，有七家之多，表面看，毫无关联。”
“但是，”林默的指尖重重一点，“这七家公司的法人代表，他们的籍贯，都是同一个地方——晋西省，河阳县。”
周毅的瞳孔猛地收缩。
“更有趣的是，”林默继续说，“这十七笔款项的支付时间，每一次，都恰好在项目某个关键节点需要追加预算的前三天。就像有人能精准预知，项目即将缺钱。”
“当您这里，因为坚持原则，卡住预算，导致项目停摆的时候。这些被抽走的资金，总计七百三十四万，已经通过几十个私人账户，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一个在海外注册的信托基金。”
林默抬起头，迎着周毅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项目的失败，不是因为您的模型错了。而是因为，粮仓里出了一只硕鼠。它在您看不见的地方，掏空了粮仓。当您拒绝为它掏出的空洞买单时，它就一把火烧了整个粮仓，然后，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您这个守仓人的身上。”
“所以，您没错。”
林默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回荡。
“错的是那个时代，是那个能让硕鼠在眼皮子底下打洞的规则！”
“轰！”
周毅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五年的屈辱，五年的自我怀疑，五年的心如死灰，在这一刻，被林默这番话，炸得粉碎！
他不是算错了！他不是能力不行！
他是被陷害的！
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滚烫的怒火，从他的胸腔里喷涌而出，烧得他浑身都在颤抖。他那张如同枯树皮的脸上，涨得通红，那双曾经麻木的眼睛，此刻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他死死地盯着林-默，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是……谁？”
沙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将那张图纸，轻轻地推到了周毅的面前。
在“蛛网图”的最顶端，所有资金流向的最终交汇点，林默用红色的铅笔，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一个在当年，亲手签发文件，将周毅定性为“工作出现重大失误”，并将他发配到这个仓库的名字。
一个如今，依然身居高位，甚至被视为财政系统未来接班人之一的名字。
周毅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嘎吱——”
门口传来开门声，钱博提着三份热气腾腾的早餐，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林……林组长，早餐买回来了。要不，咱们先……先吃？”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周毅那张扭曲而狰狞的脸，以及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
钱博吓得手一抖，豆浆和油条洒了一地。
周毅没有理会他，他只是伸出那只因为常年整理档案而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抓住了林默的胳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你说的，那个新粮仓。”
他盯着林默，一字一顿地问。
“还缺不缺一个看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