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浓得化不开,像是湿漉漉的棉絮堵在人的鼻孔里。
距离惊蛰还有三天。
瓜洲渡的江面上,停泊着首批下水的一百艘“水上炮台”。这些巨大的木筏用铁链连在一起,随着波浪微微起伏,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负责守夜的是一名从北境带回来的老卒。他裹着厚厚的羊皮袄,怀里抱着长枪,正靠在木栅栏上打盹。
沙沙、沙沙。
这声音很轻,不像是风声,倒像是有一群老鼠在脚底下的木头里打洞。
老卒皱了皱眉,睁开眼往脚下的江水里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一片,除了浑浊的浪花,什么也没有。
“这鬼地方,耗子也能下水?”
他嘟囔了一句,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在他看来,这木筏大得像座山,又是几十根巨木捆成的,就算真有水耗子,啃一万年也啃不穿。
但他错了。
水底下确实有东西,但不是耗子,是鬼。
噗嗤。
一声轻微的闷响。
老卒脚下的木板突然向上鼓起,紧接着,一截锋利的“分水刺”刺穿了三寸厚的木板,像毒蛇的牙齿一样露出了寒光。
还没等老卒反应过来,他脚下的整块木排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咔嚓!
那是绑在木筏底部的几十个空酒坛子同时被凿碎的声音。
失去了浮力,沉重的青铜火炮瞬间变成了催命的秤砣。
“怎么回事?!”
老卒惊恐地大叫,但他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随着倾斜的木筏滑进了冰冷刺骨的江水里。
不仅是他这一艘。
连环铁索连接着的十几艘木筏,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发出断裂和破碎的惨叫。
“敌袭——!水里有人!”
凄厉的铜锣声瞬间炸响,打破了江北营地的宁静。
……
中军大帐内。
周辰刚刚睡下,就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他连甲胄都没来得及穿,提着横刀就冲了出去。
只见江面上火光冲天。
原本整齐排列的“水上长城”,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巨大的木筏正在缓缓下沉,上面的火炮滑落江中,激起冲天的水柱。无数不会水的北方士兵在水里扑腾,发出绝望的呼救声。
“救人!快救人!”
周辰目眦欲裂,冲到岸边大吼。
“大哥!救命啊!有鬼拽俺脚脖子!”
不远处的浅水区,铁牛正在像块石头一样往下沉。他空有一身蛮力,在水里却连根稻草都抓不住。
周辰二话不说,抓起岸边的一根长竹竿,狠狠甩了过去。
“抓住!”
铁牛死命抱住竹竿,被周辰和几个亲兵硬生生拖上了岸。他浑身湿透,脸色煞白,刚一上岸就趴在地上狂吐不止,吐出来的水里还带着几缕水草。
“鬼……真是水鬼……”
铁牛哆嗦着,指着水面,“那玩意儿没头发,全身滑溜溜的,手里拿着凿子,专门往船底钻!”
周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借着火光,只见江面上偶尔浮起几个人头。那些人全身涂满了黑色的油脂,嘴里咬着芦苇管,手里拿着分水刺和凿子。
他们像鱼一样灵活,在即将沉没的木筏间穿梭,收割着落水士兵的性命。
“弓弩手!射!”
穆青寒带着黑狼卫赶到,数千支弩箭覆盖了那片水域。
但没用。
那些水鬼极其狡猾,一听到弓弦响,立刻潜入水底。箭矢射在水面上,只能溅起一朵朵无力的水花。
“别射了!省省箭吧!”
周辰伸手压下了穆青寒的令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那一艘艘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打造的木筏,就在这短短半个时辰内,变成了江面上的漂浮垃圾。那一门门昂贵的红衣大炮,也沉入了江底淤泥之中。
这是他征战以来,吃得最大的一个暗亏。
“是我们大意了。”
周辰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这里不是北境的草原,也不是虎牢关的山地。这里是江南,是水乡。”
“赵渊虽然是个废物,但他有钱。”
周辰看着那些重新潜入黑暗的水鬼,声音冷冽,“这些水鬼不是正规军,是拿钱买命的江湖亡命徒。赵渊这是在告诉我们,只要有钱,长江里的每一条鱼,都是他的兵。”
天亮时分。
清点战损。
一百艘木筏,沉了四十艘,伤了三十艘。最心疼的是沉了四十门红衣大炮,那可是用光了库存的铜料才铸造出来的。
士兵淹死、失踪了一千多人。虽然人数不多,但那种对水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蔓延。
不少旱鸭子士兵看着江水,腿肚子都在转筋。
“陛下,惊蛰……还打吗?”
白玉霜看着那满江的残骸,小心翼翼地问道。
“打个屁。”
周辰把手里的半截竹竿扔进江里,溅起一朵浪花。
“传令,大军后撤五里扎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江边。”
他转过身,背影显得有些萧索,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凌素,去找郎中。铁牛他们喝了生江水,怕是要闹肚子。”
“还有……”
周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对岸隐约可见的金陵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木筏不行,那就造船。造铁船。造那种哪怕把江底凿穿了也沉不下去的船。”
“这场仗,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