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晋西大旱,赤地千里。
饥民争食观音土,腹胀如鼓而死者枕藉于道。有游方僧慧明至此,称于百里外无名山谷中得见“净土”,遍地稻谷自生,甘泉涌流,更闻梵唱阵阵,天花隐现。绝境中,数百饥民随其入山。
三月后,有猎户追瘴鹿误入山谷,惊见谷口立一巨大石碑,非石非玉,温润如骨,上书三个鎏金大字:
极乐界
碑旁伏一僧侣,猎户识其衣,乃慧明。推之,僧应手而倒,竟是一具披着袈裟的完整骨架,唯面色红润如生,嘴角凝固定格微笑。骨架沉重异常,似纯金铸就。
第一章 无饥无渴
我叫陈观,是个落魄画师,家乡遭了蝗灾,随流民潮误入此谷。
谷内景象,确如传说。稻田金黄,泉甘美,气候宜人。村民皆面色红润,神情恬淡,见我等涌入,不惊不扰,只合十微笑,递上清粥。他们衣着洁净,言语温和,言必称“佛恩”。
唯一古怪,是此地所有人,行动步伐、抬手幅度,甚至微笑时嘴角弧度,都出奇一致,如同共用一套筋骨。且谷中不见孩童,亦无牲畜飞鸟,静得令人心慌。
我被安置在一处精舍,每日有斋饭自门外送入,不见烹者。夜里,总能听到一种极规律的、类似无数木鱼同时轻敲的“笃笃”声,自山谷中央一座高耸的金顶佛塔传来,伴随若有若无的梵唱,音调毫无起伏,听久了,心神恍惚。
我曾问一老妪:“婆婆,此地为何不见孩童嬉戏?”
老妪微笑,弧度与旁人无异:“众生平等,何分老幼?入此极乐,皆具佛相。”她伸出手,指甲光洁如贝,皮肤细腻得不见纹理。
我遍体生寒。
第二章 同尘
为探究竟,我假意皈依,随众前往佛塔朝拜。
塔内空间广阔,无佛像,只于中央地面镌刻巨大莲花图案。数百村民盘坐其上周而复始诵经,眼神空茫,声音融合得天衣无缝。最骇人处,是他们呼吸节奏竟也完全同步,吸气时如潮涨,呼气时如潮落。
我注意到,每人腕上都系一缕五彩丝线,隐隐与地面莲花图案相连。塔顶悬一巨大水晶,将天光折射成七彩,笼罩众人。
主持法事的,是一位被称为“莲座”的老僧,他坐于莲心,面容慈祥如寺中泥塑,开口时,声音不似人喉所发,倒像风声过罅隙:“红尘苦短,极乐绵长。舍皮囊枷锁,得清净法身。诸位施主,当早日‘同尘’。”
法事毕,我见一刚入谷不久、尚带愁容的外乡人,被引入塔后静室。次日再见,他已是面带标准微笑,步伐划一,腕上多了五彩丝线。我唤他旧名,他只合十答:“前尘已忘,吾名同尘。”
我尾随其后,窥见静室景象——那人端坐,有金光自顶注入,腕上丝线蠕动,如活物般刺入皮肤。他脸上闪过痛苦,旋即被一种极乐般的迷醉取代,身体微微调整,终与谷民再无二致。
第三章 金身塔
恐惧催生勇气。我趁夜潜入佛塔。
塔内无人,唯有那规律的“笃笃”声更响,源自莲心处一洞口。沿阶而下,地宫景象让我魂飞魄散。
地下空间远比塔身广阔,布满无数藤蔓般金色管道,与地面上村民腕上丝线相连。管道汇聚于中央一池金色粘稠液体中,池内沉浮着难以名状的、类似大脑与植物根须结合的巨大肉团,微微搏动,“笃笃”声正是其发出。肉团延伸出脉管,连接着四周墙壁上镶嵌的数百具“金身”——正是如慧明般被抽空血肉、只剩骨架镀金的僧人尸骸!
原来,所谓“极乐”,是一巨大活体邪物构建的精神牢笼。它以某种方式吸收村民的精神乃至生命力,通过这“母体”统一分配,维持着谷内虚假的丰饶与平静。腕上丝线是汲取管道,塔顶水晶是能量转化器。村民早已被“同化”,成为这邪佛网络的一部分,思维统一,肉身亦被逐步改造。
那“莲座”,恐怕也只是母体培育出的高级傀儡!
我欲逃,却发现入口已封。莲座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依旧微笑:“陈施主,既见真相,何不早登极乐?此乃真正不朽,万灵归一。”
他挥手,周围金色管道如蛇昂首,向我缠来。
第四章 画皮
我拼命挣脱,毁掉数根管道,粘稠金液喷溅,那母体肉团发出尖锐嘶鸣,整个地宫震动。趁乱,我沿一泄水暗道逃出佛塔。
天光微亮,谷中景象大变。失去部分能量供给,稻田迅速枯萎,甘泉浑浊。那些村民如断线木偶,行动滞涩,脸上标准微笑崩塌,露出底下空洞迷茫的表情,有的甚至开始身体萎缩,露出非人质感。
我逃至谷口石碑处,回头望去,只见佛塔顶端,那巨大水晶正疯狂抽取谷中残余生机,光芒刺眼。整个“极乐界”像一个被戳破的华丽泡沫,正在加速崩解。
我冲出山谷,跌入山下溪流,拼命洗刷身上可能沾染的金液。数月后,我隐姓埋名于一小镇,靠画佛像维生。
可我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圈极淡的五彩印记。夜里,偶会听到遥远模糊的“笃笃”声召唤。我更恐惧地发现,我笔下佛像,无论起初如何绘制,最终面容都会变成那“莲座”的标准微笑。
我砸了画笔,撕了画纸。
窗外阳光明媚,市井喧嚣。我却只觉得寒冷。这红尘万丈,是否也只是另一座更大、更精致的“极乐界”?而我,真的逃出来了吗?
我看着镜中自己日渐僵化的嘴角,缓缓抬起手,学着谷民的样子,合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