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同总兵满桂率部东进三天后,孙传庭那份火漆密令才终于追上他的马蹄。
军情紧急,不容丝毫迟疑。
满桂当即于行军途中下令:麾下两万步卒立即停止前进,全速回防大同镇。
他深知,自己倾巢而出后,大同防务已然空虚,必须留下这支重兵,以防清军趁虚而入,端了他的老巢,彻底掐断前线与宣大的联系。
于是,满桂只能亲率一万精锐骑兵,继续执行孙传庭的命令,转向东南,朝着太原府阳曲县的方向疾驰。
几乎与此同时,驻守更外围宣府镇的曹文诏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
这位以果敢着称的总兵,立刻点齐一万步卒、一万骑兵,火速西进。
他的路线恰好经过大同镇。在此,曹文诏部进行了短暂而必要的食秣补给,并与满桂留下的步卒守军进行了防务交接。随后,曹文诏未作停留,马不停蹄,引兵南下,直扑内长城防线核心——雁门关。
数日后,两路兵马与早已在此严阵以待的孙传庭本部成功会师。
满桂的一万铁骑、曹文诏的两万步骑,与孙传庭退守至此的部队合兵一处。各路旌旗在雁门关的隘口与敌楼上再次竖起,疲惫但军容尚整的明军,终于在这天下雄关之前,重新凝聚起一股不容小觑的防御力量。
就在孙传庭争分夺秒,于雁门关前收拢溃兵、集结四方援军,试图重建防线的同时,清军统帅济尔哈朗却做出了一个看似突兀、实则老辣至极的决定——他停下了主力进攻的脚步。
这位久经战阵的统帅深知“刚不可久”的道理,明军虽新败,但依雄关而守,急切难下。
他迅速转换策略,将麾下机动性最强的蒙古及满州骑兵尽数撒了出去,如同放出无数群饥饿的狼,对整个大同盆地开始了系统而残酷的劫掠与扫荡。
同时,他后方调集的汉八旗步卒源源赶到。
这些步兵被用于巩固刚刚夺取的朔州城,以及沿途控制的其他县城、堡寨,构筑后勤节点和防御支点,将劫掠区变成清军可恃的临时后方。
于是,战场上出现了诡异而令人窒息的一幕:
孙传庭在雁门关内,度日如年地用了七天时间,才勉强将惊魂未定的各部重新整合,提振士气。
而济尔哈朗则利用这宝贵的七天,其骑兵肆虐的范围,东至蔚州,西抵黄河拐角,北瞰大同,南迫雁门。
除了重兵把守的朔州等几个据点,富庶的村镇、零散的卫所、运输的粮队皆遭荼毒。劫掠的游骑甚至一度嚣张地出现在大同镇的城墙之下,耀武扬威,极大地打击了明军士气和后方民心。
孙传庭赢得了在雁门关集结兵力的时间,但代价是整个大同盆地精华地带被战火犁了一遍,资源遭掠夺,人心尽恐慌。
济尔哈朗以空间换时间,用破坏和恐惧削弱着明王朝在晋北的统治根基,并为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积累着物资。这场较量,远不止于关前刀兵相见的一刻。
“奇怪……”
雁门关都督行辕内,孙传庭对着粗糙的沙盘与纷至沓来的探报,眉头紧锁,喃喃自语。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在他心头盘旋。
以他从所有渠道拼凑出的情报来看——河南、山东白莲教的大规模叛乱,山西本地豪强的骤然发难,里应外合拿下偏头关的精准一击——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阴谋:内外合力,制造最大限度的混乱,牵制大明兵力,为关外主力创造前所未有的南下良机。
“若我是济尔哈朗……”
孙传庭的手指从朔州狠狠划向太原,再直指南方,“有此内乱天赐良机,有偏头关开门之便,有朔州新破之锐……我必不惜代价,马不停蹄,全力南下!直扑太原,震动京畿!绝不会在此地……停顿下来!”
可现实是,济尔哈朗在夺取朔州后,攻势戛然而止。
主力按兵不动,只是放纵骑兵劫掠,看似在获取实利,但在孙传庭这样的战略家眼中,这无异于浪费最宝贵的战略突然性和时间窗口。
山西的动乱虽被暂时压制,但隐患未除;
朝廷的注意力正被迅速吸引过来;
各地的援军虽慢,却也在集结。每拖延一天,明军的防御就会坚固一分,变数就会增加一分。
“他不南下……难道是因为南下路上,有他自知无法轻易逾越的阻碍?”
孙传庭目光扫过宁武、雁门等关隘,旋即自己摇头。这些险关虽固,但以清军如今势头和内应情报,并非全无机会。
“或者……他此番入塞,根本志不在攻城略地,甚至不在太原?”
一个更令人不安的念头浮现,“如此大肆劫掠,固守朔州,更像是在……站稳脚跟,消化战果,并吸引我大明主力于晋北一隅?”
若真是如此,那济尔哈朗的目光所及,恐怕比直取太原更为深远和险恶。他的“停顿”,或许是在为下一阶段更致命的动作蓄力,或者……是在等待其他方向上,配合他这枚棋子的、另一记杀招?
就在孙传庭于雁门关前苦苦揣摩济尔哈朗的战略意图时,山西战局的核心——太原府的局势已急转直下,骤然恶化。
未等宣大援军完全就位,那些与清军里应外合、且在地方盘根错节的叛党,竟已抢先一步,纠集了庞大的武装力量,将太原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外叛旗招展,喧嚣震天。
山西巡抚孙铨屹立于太原高大的城墙之上,寒风卷动着他的官袍。他目光扫过城外乌泱泱的叛军,又转向城内。在他身后,兵士押解着一长串被镣铐锁住、面如死灰的人——正是此前在城中鼓噪“与民争利”、后被孙传庭下狱、部分在混乱中未能逃出的乡绅头目及其族中骨干。
没有审讯,没有废话。孙铨深知,此刻任何仁慈与犹豫都是对城池的背叛。
他朝着身旁的守将微微颔首,“开始。”
令旗挥下。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在喷溅的血光中与身躯分离。
随后,这些刚刚斩下、犹带惊愕或怨毒表情的首级,被守城士卒如同处理滚木礌石般,奋力抛下高高的城墙。
头颅砸在城下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叛军阵前翻滚。
孙铨向前一步,手扶垛口,运足中气,对着城下万千叛军,也对着城中惶惑的军民,厉声喝道,声震四野:“通敌叛国,犯上作乱!祸乱乡梓,罪不容诛!”
“此——便是下场!”
雁门关,都督行辕。
“报——!建奴主力拔营,大军开拔,正往南移动!具体去向,夜不收正在探察!”
孙传庭“腾”地站起身,大步跨到巨大的山西舆图前,目光死死锁住朔州以南的区域。
手指下意识地划过几个关键地名,脑中飞快推演。
“太原?”
他首先想到这个最可能、也最致命的目标,但旋即自我否定,“不对……孙铨手里尚有坚城和三万守军,贼寇虽众,急切难下。济尔哈朗用兵老辣,岂会顿兵坚城之下,给我等四面合围的时间?”
他的指尖迅速向东移动,掠过太行山巍峨的轮廓。
“上党(长治)?欲夺潞安,控扼东南,阻断河南援军入晋通道?”
这个可能性让他心中一凛,上党乃兵家要地。
手指又猛地向西一划,落在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关位置。
“还是……井陉?!”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骤然发凉。井陉关连通山西与北直隶,一旦有失,清军铁骑便可跃出太行,直扑真定、保定,京师震动!
“他想效仿昔日土木堡之后也先故事,直逼京畿?!”
几个可能的目标在脑中激烈碰撞,每一个都足以引发灾难性后果。济尔哈朗这突如其来的南下,就像一个被浓雾包裹的巨锤,不知会砸向哪个要害。
“探!再探!多派侦骑,不惜代价,务必弄清建奴主力的确切去向和意图!”
孙传庭的声音带着焦灼,他转身对传令官吼道,“同时,急报宣大、真保各镇,严加戒备!通报京师!”
济尔哈朗究竟意欲何为?
答案在数日后揭晓,其谋划之深远、用兵之狡诈,令孙传庭及明廷上下倒吸一口凉气。
在大同盆地饱掠一番,将抢得的金银、人口、牲畜、粮秣等大量战利品源源不断北运关外后,济尔哈朗率领的七万满蒙汉联军主力,并未东叩雁门或南下强攻太原。
相反,他利用内应提供的情报和缴获的船只,果断沿汾河河谷快速南下!
他的目标清晰而致命:迅速控制黄河在山西境内的几处关键渡口,同时以雷霆之势,席卷防御相对空虚的临汾盆地与运城盆地(合称汾河谷地)。这里是山西的粮仓,富庶仅次于太原盆地。
一旦控制此地,清军便获得稳定的就地补给,更能将兵锋西指,直抵关中平原的门户——潼关!这等于在山西战场之外,另开一条直逼大明另一心脏地带的战略通道,令明军首尾难顾。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支致命的铁拳从西北方向狠狠砸来!
阿济格亲率五万精锐,避开明军重兵布防的榆林、宁夏等镇,从其结合部的荒漠边缘悄然迂回,以惊人的速度和隐蔽性完成长途急行军,如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在延安府城下!
当城中守军惊觉时,城外已是漫山遍野的八旗旗帜。仓促组织的防御在蓄谋已久的猛攻面前迅速瓦解。当延安城破、府衙被占的告急文书,以最快速度送到陕西陕西总兵周文郁案头时,文书上的墨迹甚至还未全干,而延安,已然易主。
阿济格攻克延安,等于在陕西防线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不仅获得了前进基地,更严重威胁西安的安全,并可与东面济尔哈朗的兵势隐隐形成夹击关中之势。
济尔哈朗与阿济格,一东一西,两路大军如铁钳般深入大明腹地。
山西粮仓濒危,陕西门户洞开,整个西北战局,在极短时间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崩坏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