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会同馆内依旧灯火通明。
既然决定了要“堂堂正正”地赢,儒生们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张元祯将众人分为三组,分别对应三场辩题,连夜备战。
“农组”的房间里,书堆成了山。
十几名精通农桑的儒生,正埋首于《齐民要术》、《农政全书》、《泛胜之书》等浩如烟海的典籍中。
“找到了!”
一名儒生兴奋地举起一本泛黄的古籍:“汉文帝诏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历朝历代盛世,皆因君王修德行仁,轻徭薄赋,顺应天时,方有五谷丰登!”
“正是!”另一人附和道,“格物派那帮人,只会钻研什么肥料、种子,那是舍本逐末!土地贫瘠是天数,唯有仁政才能感动上苍,风调雨顺。这才是农业的根本逻辑!”
他们奋笔疾书,将“仁政爱民”、“顺天应时”作为核心论点,准备从道德和哲学的高度,对格物派进行降维打击。
隔壁,“医组”的气氛则更加凝重。
几位出身御医世家的儒生,请来了京城杏林界所有的名宿。桌上摆满了一摞摞厚厚的医案。
“中医之道,在于固本培元,调和阴阳。”
一位白须老医者抚须说道:“人身即小天地,气血运行如江河。西夷之术,动辄开膛破肚,那是屠夫行径!那是毁伤肢体,有违孝道!更是治标不治本!”
“对!我们要用这些起死回生的经典医案,证明中医的博大精深,证明‘天人合一’才是医道的极致!”
而在最深处的静室里,张元祯独自一人,面对着孔孟画像,闭目沉思。
他负责最后一场,也是最关键的一场——“心之辩”。
这不仅是辩论,更是道统之争。
他要阐述的,是朱子“存天理,灭人欲”的至高境界。
他要告诉皇帝,格物致知若没有道德约束,只会通过那些奇技淫巧,无限放大人的欲望,最终导致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这是一场关于灵魂的救赎。
……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端的皇家科学院,同样彻夜未眠。
但这里的画风,与会同馆截然不同。
没有古籍,没有线装书,只有一张张巨大的图纸、一个个精密的模型,和一股浓烈的、名为“科学”的机油味。
“陛下,这是农学部连夜赶制的展板。”
宋应星顶着两个黑眼圈,却精神抖擞。
他指着身后那块巨大的木板,上面贴满了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图表。
《大明疆域土壤酸碱度分布图》。
《氮磷钾肥效对比实验数据》。
《景泰一号杂交水稻生长周期记录》。
朱祁钰背着手,仔细审视着这些数据,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明天,别跟他们废话,别跟他们掉书袋。把这些数据,把实物,直接拍在他们脸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大自然的规律’。”
“遵旨。”宋应星嘿嘿一笑,眼中闪烁着理科男特有的狂热。
朱祁钰转身,走向旁边的医学实验室。
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道扑面而来。
华若正带着一群年轻的医学生,围着一具精密的、可拆卸的人体解剖模型进行演练。
“盲肠的位置在这里,切口要小,止血要快。”华若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动作精准得像是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见到皇帝进来,众人刚要行礼,朱祁钰摆摆手:“不必多礼。华若,那台‘开膛破肚’的戏,准备好了吗?”
华若抬起头,口罩上方的眼睛里透着绝对的自信:“陛下放心。那个病人已经安排好了,麻醉剂也调试到了最佳比例。明天,臣要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回春之术’。”
“好。”
朱祁钰走出实验室,来到露台上。
夜风微凉,吹动他的衣摆。
对于最后一场“心之辩”,他没有去视察任何准备工作。
因为这一场的胜负,不在庙堂,而在江湖。
袁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陛下,人到了。”
朱祁钰眼中精光一闪:“走。”
京郊西山,一处地图上从未标注过的秘密车站。
这里被列为军事禁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一列只有三节车厢的专列,静静地停在站台上。车身漆黑,仿佛融入了夜色。
袁彬上前,亲自拉开车门。
没有大儒,没有高官。
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皮肤黝黑的老农。
他满脸皱纹如同沟壑,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眼神中带着对陌生环境的极度惊恐和不安。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朴实的年轻人,背着沉甸甸的麻袋,看着站台上明亮的煤气灯,吓得腿都在抖。
“这是哪儿啊……俺们是不是犯法了……”老农哆哆嗦嗦地问。
“老丈。”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老农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常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那人没有摆任何架子,反而亲自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老农单薄的身上。
那一瞬间的温暖,让老农愣住了。
“老丈,这一路辛苦了。”
朱祁钰看着这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神比看任何高官都要尊重:“请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请你明天上个殿,把你是怎么种地,怎么活下来的故事,讲给全天下人听听。”
“上殿?”老农吓得差点跪下,“俺……俺也不会说话啊……”
“不用会说话。”朱祁钰握住老农粗糙的手,指了指他身后那个麻袋,“你只需要把你种出来的东西拿给他们看。那就比任何圣贤书,都要有力量。”
老农看着那中年人鼓励的眼神,不知为何,心里的恐惧消散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中!只要不嫌俺嘴笨,俺就说!”
朱祁钰笑了。
这个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本该在饥荒中默默饿死的无名小卒,如今,将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一把能斩断千年腐朽,刺破虚伪道德的,真理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