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风声猎猎。
广场之上,早已被人潮填满。
文官、武将、勋贵、各国使节,以及特许入宫观礼的三千名国子监监生,黑压压一片,却静得只能听见旌旗在风中卷动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不是火药,是观念厮杀前的肃杀。
“啪!”
鸿胪寺官员手中的静鞭,在空中炸响,清脆的声音瞬间刺破了寂静。
丹陛之上,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缓缓出现。
朱祁钰身着龙袍,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比深秋的寒潭还要幽深。
他坐在龙椅上,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却通过特殊的扩音设计,清晰地传遍全场。
“经筵大辩,今日开场。”
他微微抬手,指节修长有力。
“第一场,辩农。题目很简单——富民之道,在天时,抑或在人为?”
话音落下,广场左侧,一阵骚动。
七十二名身穿素色儒袍的学者,在岳麓书院山长张元祯的带领下,鱼贯而出。
张元祯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汉白玉的地砖,而是儒家传承千年的基石。
他虽在之前的“伪祥瑞”风波中失了面子,但此刻站在辩论台上,那种大儒特有的沉凝气度,依旧让人不敢小觑。
他对着龙椅深深一揖,随后转身,面向广场上的万千学子。
“圣人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张元祯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自上古三代,至汉唐盛世,凡天下大治,无不赖君王敬天法祖,顺应四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道。违天时而动,如逆水行舟,必遭天谴。”
他大袖一挥,指向苍穹。
“农者,天之本也。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水旱蝗灾,则民不聊生。人力渺小,岂能与天争?君王所能为者,唯有修德行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以感格上苍,求得四时安泰。此,方为富民之正道!”
一番话,掷地有声。
台下无数儒生频频点头,眼中露出狂热之色。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语境,这才是他们心中的真理。用道德的高度去解释自然,用君王的修养去关联农业的收成,这是儒家统治话语权的核心。
张元祯讲完,微微抚须,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
那里,空空荡荡。
“格物派,何人应战?”鸿胪寺官员高声喊道。
“哒、哒、哒。”
一阵急促而坚硬的脚步声传来。
没有宽袍大袖,没有峨冠博带。
宋应星穿着一身紧窄利落的灰色工装,袖口用绑带束紧,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
他甚至没有看张元祯一眼,也没有对台下的权贵们行礼。
他的眼里,似乎只有身后那块巨大的、刚刚被竖起来的黑板。
“狂徒!”
台下有御史低声怒斥。
宋应星置若罔闻。他打开木箱,取出一根白色的粉笔,转身,手腕翻飞。
“滋——滋——”
粉笔摩擦黑板的刺耳声音,让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几息之间,一幅简易却精准的大明疆域图,出现在黑板上。
宋应星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半截粉笔,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刚才张山长说,富民之道,在天。”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声音干涩而尖锐,像是金属摩擦。
“错!”
一个字,如惊雷炸响。
全场哗然。
张元祯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却被宋应星直接打断。
“富民之道,既不在天,也不在人。”
宋应星手中的粉笔,重重地点在地图上。
“而在土!”
他手中的粉笔猛地指向湖广地区,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此地,土色偏红,质地粘重,尝之有酸味。为何?因雨水冲刷,碱基流失,铁铝富集!故此土性酸,宜种茶树、水稻,若强种小麦,必颗粒无收!”
他又指向关中平原,画了一个圈。
“此地,土色泛黄,质地疏松,尝之有涩味。为何?因气候干旱,盐基积聚!故此土性碱,宜植麦粟、棉花,若强种喜酸之物,必枯黄而死!”
台下的儒生们听傻了。
什么酸?什么碱?什么铁铝?
这些词汇拆开来他们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成了听不懂的天书。
张元祯面色微变,他本能地感觉到,对方正在将战场拉向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维度。
“荒谬!”
张元祯忍不住呵斥道:“土地便是土地,厚德载物,何来酸碱之分?你这是在把圣人的教化,降格为泥瓦匠的把戏!”
“泥瓦匠?”
宋应星笑了,笑得无比张狂。
“张山长,你读了一辈子书,可曾下过一次田?可曾抓起一把泥土,尝尝它的味道?”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两个玻璃瓶,里面分别装着红色和黄色的液体。
“这是我科学院从湖广和关中提取的土壤浸出液!”
他将两瓶液体高高举起,阳光穿透玻璃,折射出诡异的光芒。
“你说土地厚德载物?好!那我告诉你,这红色的‘德’,能把铁钉腐蚀!这黄色的‘德’,能把羊皮烧穿!”
“不知酸碱,妄谈耕种,无异于缘木求鱼!圣人若真知土壤之秘,恐怕也要先学‘化学’,再谈农桑!”
这一声怒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所有读书人的心口。
降维打击。
这完全是认知层面的降维打击。
儒生们面面相觑,他们引以为傲的经义典故,在这些闻所未闻的“化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想反驳,却连反驳的切入点都找不到。
因为他们连对方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龙椅之上,朱祁钰看着这一幕,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打破旧世界的最好办法,不是跟他们讲道理,而是让他们发现,自己连听懂新世界道理的资格都没有。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张元祯气得胡须乱颤,指着宋应星的手都在抖:“你……你这是妖言惑众!土地乃社稷之本,岂容你用这些瓶瓶罐罐来亵渎!”
“亵渎?”
宋应星冷哼一声,转身对着台侧挥了挥手。
“抬上来!”
四名身强力壮的助手,吃力地抬着一个巨大的木架走了上来。木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百本厚厚的线装书,每一本的封皮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编号。
宋应星随手抽出一本,狠狠拍在桌案上。
“啪!”
灰尘飞扬。
“这是《大明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土壤勘察录》!”
他又抽出一本。
“这是《大明南直隶苏州府吴县土壤勘察录》!”
他一本接一本地抽,一本接一本地拍。
“这是河南!这是山东!这是山西!”
书本堆积如山,每一本都像是一块砖头,狠狠砸在儒生们的脸上。
宋应星站在书山之后,目光如炬,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这是我皇家科学院农学部,耗时两年,组织三千名实习生,踏遍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采集一万七千二百八十三份土壤样本,汇编而成的——《大明万亩田野土壤勘察总录》!”
全场死寂。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官员,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万七千多份样本?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这群疯子,真的把大明的每一寸土地,都翻了一遍!
这种极致的、变态的、不计成本的务实精神,给这些习惯了在书斋里坐而论道的士大夫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
张元祯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书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狂妄的工匠。
而是一个庞大的、精密的、他从未见过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