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县丞走进昭明书院，脚步放轻。他将“浙西水利复查案”放在桌上，从袖中取出一份抄本，是《山居问答》的批注本。窗外柳絮飘进，落在翻开的纸页上，他抬手拂去，目光停在最后一行字：**政在便民，学为利世**。
这八个字已被多人临摹，墨迹层层叠叠。
翰林院史官正伏案执笔，面前堆着近年地方奏报。他翻到浙东一册，记载某县连年旱情，因依《治平策》修渠引水，今岁粮产反增三成。又见岭南驿道通行文书，称商旅往来日盛，税赋年年递涨。他合上卷宗，唤来同僚共议。
“林公所行，非一时权宜。”一人道，“新政落地十余省，凡推行之地，民无流徙，仓廪实，府库充。”
另一人点头：“早年朝中言其操切，如今看来，条条皆可验于实务。”
众人提笔拟稿，以“务实清流”四字为纲，梳理林昭一生。自寒门应试，至触怒权臣；自外放御史，至执掌内阁；自推行屯田、整肃科场，至归隐着书。千头万绪，终归于一心——为民谋利。
《林文正公传赞》成稿当日，送呈天子御览。天子阅毕，默然良久，只问一句：“百姓如今如何称呼他？”
内侍答：“多称‘林相爷’，孩童入学，尚能背其语录。”
天子颔首：“那就这样定下吧。”
诏令随即下达，命国史馆将《传赞》录入正史，列为《名臣列传》之首。
与此同时，临安乡间，村塾学童正围坐祠前。一个十岁小儿站起身，捧着薄册朗读：“嘉和十二年春，江南大饥，林公奏免三府赋税，开仓赈米十八万石，活民二十七万众。”
旁边老农听着，眼眶发红：“那年我爹背着快断气的娘走三十里路，就为领一碗粥。粥是稀的，但热。”
孩子们安静下来。有人问：“先生为何要这么做？”
老农说：“因为他知道饿是什么滋味。”
自此，每逢初一十五，村中学童轮流讲解新政条文。讲完便有人记下疑问，压在供碗底下。几日后，有老儒取走纸条，回家写了解答，再送回来。这些问答被乡老收集，编成《林相惠民实录》，送往国子监。
史官接到此书，连夜通读。次日上奏：“民间所记，虽琐细，却皆实事。若不载入国史，则后人不知相公之德，原在点滴之间。”
朝廷允准，在《林文正公传》后设“附传”，专录百姓所述事迹。一道道政令背后，有了温度与声音。
国子监内，新设“实务策问”考场。考生抽题作答，题目如：“若遇蝗灾，当先调粮还是先募工？”“如何定一县赋税，既足国用，又不伤民？”
考官皆由谢允亲自选定。他年事已高，仍坚持每场巡视。有年轻学子不解：“这些题，史书上并无标准答案。”
谢允只回一句：“林公当年，也从未照搬古籍。”
每年新任御史入职，必由谢允带队，赴昭明书院祭拜。礼毕，每人授一册手抄《新政实录》。
“这不是用来背的。”谢允说，“是拿来用的。你们日后巡行地方，若遇难题，先翻这本书，看林公当年怎么想。”
有人问：“若与当今律法不合呢？”
谢允看着牌位，声音沉稳：“那就改律法。不然要你们做什么？”
徐怀之在岭南的最后一封信送到那日，正值秋收。信中附图，乃新开驿道全貌。路线蜿蜒千里，与林昭早年奏折所绘分毫不差。随信仅有一句：“道已通，无塌陷，可行重车。”
书院弟子将此信贴于墙上，与《治平策》节选并列。每日晨课，必有人指着图说：“这一段弯道，是先生当年定的线。”
十年过去，书院案头那本《山居问答》已面目全非。页边写满批注，有朱笔勾画，有墨笔补充，还有泥指印留在一页关于堤坝修筑的记录上——那是某年暴雨夜，一位县令冒雨赶来求策，随手按下的。
老仆每日清晨扫尘，总见烛台旁多出几张纸条。他不识字，但认得那些笔迹来自不同人。他知道，又有人在向林昭“请教”。
某个深夜，他收拾灯盏，忽见烛光映在墙上，影子像极了当年林昭伏案的模样。他停下动作，静静看了许久。
次日清晨，学子发现案头多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笔力苍劲：
**政在便民，学为利世——答百年前问**
无人知是谁所写。但此后每逢雨夜，常有官员持公文而来，查阅旧档，比对新规。他们离开时，有时会留下一张纸条，有时只是默默合上书，整衣离去。
又过数年，新帝亲至书院。他未带仪仗，步行入内，献香后转身问随行宰相：“林公之策，现今施行几何？”
宰相答：“十有八九。”
“为何不全行？”
“地方难均，恐生纷扰。”
新帝走到碑前，伸手抚过“为民谋利者，民不忘之”一句。片刻后下令：“自明年起，《治平策》列为科考必试科目，凡不熟此策者，不得入仕。”
消息传开，各地书院纷纷增设“林策讲堂”。有学子质疑：“百年已过，时势不同，岂能照搬？”
教习摇头：“不是让你照搬。是让你学会，如何像他一样思考。”
陈元直早年校订的《新政实录》成为讲学底本。每月初一，书院开放旧档，供各地官吏查阅。一位工部主事翻到岭南修桥记录，发现预算精确到每一根木料，工期安排细至每日用工人数。
他合上册子，低声对同僚说：“我们现在做工程，还做不到这般细致。”
二十年后，一名年轻县丞接任浙西要职。上任前夜，他翻遍《山居问答》，在一处关于漕运改革的批注旁，看到前人留下的疑问：“若豪强阻挠，当如何破局？”
次日清晨，他将这个问题抄在纸上，放入信封，寄往昭明书院。
三天后，回信抵达。信封里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先查账，再动粮，最后拆仓——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