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韩铁手依照王明柱和苏静蓉的嘱咐,白天依旧按时前往百宝轩,专心清理那青铜残片,偶尔与老掌柜或伙计聊几句无关痛痒的纹饰、锈色话题,表现得像个一心钻研手艺、心无旁骛的老匠人。暗中,则在苏静蓉的指导下,在租住的小院里反复练习快速拓印的技巧,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清晰度足够的拓片,且不留下明显痕迹。
苏静蓉也以“苏夫人”的身份去探望过一次,借着查看青铜残片清理进展的名义,再次观察了那间静室和存放铁匣的位置,并与韩铁手确认了行动细节和紧急信号。他们选定在第三次清理工作即将结束、伙计送来当日工钱、注意力可能稍有松懈的黄昏时分动手。
第三日,申时末,百宝轩后院静室。
窗外的光线已有些昏黄。韩铁手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特制膏剂涂在青铜残片的一处顽固锈块上,用软布轻轻擦拭。他的心咚咚直跳,手心微微出汗,但脸上却保持着惯常的专注神情。
门口传来脚步声,是那个熟悉的送茶伙计,端着个木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小串铜钱和一块汗巾。“韩师傅,今日的工钱,您收好。东家说,残片清理得不错,请您明日继续。”
“哎,好,多谢。”韩铁手接过铜钱,揣进怀里,用汗巾擦了擦手,动作如常。伙计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似乎等他一起出去。
韩铁手心中焦急,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工具,故意将一小瓶墨汁碰倒了少许,洒在垫着的旧纸上。“哎哟,瞧我这老眼昏花的。”他连忙去擦,顺势将那张沾了墨的纸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废纸篓,又去工具箱里翻找干净的垫纸。
“伙计小哥,劳烦您帮我看看,我带来的那叠干净的宣纸是不是用完了?我记得还有几张的。”韩铁手一边翻找,一边对门口的伙计说道。
伙计“哦”了一声,走进来两步,探头看向工具箱。就在他视线被工具箱遮挡的刹那,韩铁手以与他年龄不符的敏捷,迅速侧身,左手极轻地掀开了旁边木匣的盖子——那匣子今日似乎并未完全扣紧。右手早已将一张极薄、裁剪成巴掌大小的宣纸和蘸了微量淡墨的小拓包捏在手中,闪电般按向匣内最上面那块铁牌,手腕极其细微而快速地一抹一按,随即收回。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当伙计转过视线时,韩铁手已经拿着另一张干净的宣纸,正佯装在工具箱里找到:“嘿,原来在这儿,瞧我这记性。”
伙计并未起疑,笑道:“韩师傅您慢慢收拾,我在门口等您。”说着,又退回到门口。
韩铁手强压住狂跳的心,将工具一件件放回箱子,最后将那张已悄然卷成细卷、藏在袖中的拓片,混在一卷清理用的软布里,一同塞进箱子。他背上工具箱,对伙计点点头:“好了,咱们走吧。”
出了百宝轩后门,走过两条街,韩铁手才感觉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内衫。他不敢直接回小院,而是按照事先约定,拐进了一家客人不多的茶铺,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坐在角落里慢慢喝。
约莫一刻钟后,一个货郎打扮的汉子(林红缨安排的护卫)也进了茶铺,坐在邻桌,也要了碗茶。两人并无交流。韩铁手将工具箱放在脚边,货郎起身结账时,“不小心”碰了一下箱子,很快便拿着找零离开。而工具箱里那卷藏着拓片的软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货郎的担子里。
韩铁手又坐了一会儿,确认无人跟踪,才付了茶钱,背起明显轻了一些的工具箱,步履如常地返回小院。
货郎挑着担子,在街巷中灵活穿梭,很快回到了王府后门一处隐蔽的角门,将东西交给了早已等候在此的苏静蓉。
书房内,油灯明亮。苏静蓉小心地展开那卷软布,取出里面的宣纸拓片,铺在桌面上。王明柱、周婉娘、林红缨都围拢过来。
拓片上的纹样清晰可见。正如韩铁手所描述,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带有锯齿,中心是数条扭曲盘绕的线条,构成一个既像某种多足虫,又像抽象化火焰的图案,线条边缘还点缀着一些尖刺状的符号。整体给人一种原始、神秘,甚至有些狰狞的感觉。
“这绝非中原纹饰。”苏静蓉肯定地说,“更像是西南某些蛮族部落的图腾或祭祀符号。妾身行走江湖时,曾远远见过一些西南土司的旗帜或器物上,有类似的风格,但具体属于哪一部落,却不得而知。”
王明柱仔细看着那纹样,用手指虚描着线条:“这图案……似乎蕴含着一种规律,但又很混乱。像是文字,又像是纯粹的图形。百宝轩存放此物,定有深意。这或许是他们内部识别身份、传递信息的信物。”
林红缨道:“要不要我明天去抓个西南来的闲汉问问?”
“不可。”王明柱摇头,“我们尚未摸清这图案的具体含义和背后势力,贸然行动,只会暴露。况且,百宝轩和听竹苑都可能与官府或更高层有牵扯,不能轻举妄动。”
周婉娘道:“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韩师傅那边,拓印一次已是冒险,不可能再有机会。这拓片,我们又该如何利用?”
王明柱沉吟片刻:“拓片先妥善收好。百宝轩这条线,我们不能完全依赖韩铁手。既然知道了那铁牌的存在和样式,或许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比如,那个送菜的菜贩,他传递的‘山货’,是否与这铁牌有关?还有西南客商,他们押送的神秘货物,会不会就是这种东西?”
他看向苏静蓉:“静蓉,监视菜贩和那小院的人,可有新发现?”
苏静蓉道:“菜贩每日生活规律,除了给百宝轩送菜,便是回那小院,偶尔去集市采买。那小院除了菜贩和两个跑腿的,前日傍晚,有个生面孔进去过,身形精干,像是练家子,背着个长条包袱,进去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我们的人远远跟着,见他最后进了南城一家客栈,再未出来。”
“南城客栈……”王明柱思忖,“想办法查查那客栈的底细,和入住那人的身份。但务必小心,宁可查不到,也不能暴露。”
“妾身明白。”
王明柱又对周婉娘道:“婉娘,工坊那边新织品的试制不能停。另外,江南丝商北上的消息,你多费心打探,若能搭上线,对我们至关重要。明面的生意越稳固,我们暗中的行动才越有底气。”
周婉娘郑重点头。
林红缨急道:“相公,那我呢?就干等着?”
王明柱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自然有你的事。府里和工坊的护卫不能松懈,尤其要提防有人再使阴招。另外,爹明日要去通州码头,你挑几个好手跟着,务必保证爹的安全,也留意码头有无异常。”
“好嘞!”林红缨这才满意。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方才各自散去休息。
王明柱独自留在书房,再次展开那张拓片,在灯下久久凝视。那扭曲诡异的图案,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又像是无声的挑衅。他仿佛能感觉到,在这平静的京城夜幕下,一股源自西南深山、混杂着原始信仰、利益纠葛和未知野心的暗流,正通过百宝轩这样的节点,悄然渗透、蔓延。
而他,王明柱,一个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却已深陷其中。但他没有畏惧,只有愈发坚定的决心。为了保护家人,为了查明真相,为了在这时代真正站稳脚跟,他必须拨开迷雾,直面这股暗流。
夜深了,他将拓片仔细收起,锁入暗格。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叶。冬天,似乎不远了。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