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在钢铁、蒸汽与体育竞技中展现的阳刚之气,并未掩盖住另一股潜流在悄然萌动、生长。这股潜流,关乎占人口半数的女性,关乎她们被长久禁锢的才智与潜力,正在社会变革的缝隙中,寻找着破土而出的机会。
松江府,上海镇。这座因海运与工商而急速繁荣的新兴城市,空气里除了海风的咸湿与码头的喧嚣,似乎还多了一丝别样的气息。在城西一处不算起眼、但收拾得颇为洁净雅致的院落门口,悬挂着一块新制的榆木匾额,上面是几个清秀而不失风骨的楷字——“惠贞女子学堂”。这便是由当地开明士绅、与内帑银行有密切商贸往来的沈继贤,为其独女沈秀娥及少数几家交好亲友的女儿开设的私塾。虽规模极小,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这江南文教鼎盛之地,激起了层层隐秘的涟漪。
学堂内,与传统的家塾迥然不同。没有供奉孔圣牌位,没有终日不绝的“之乎者也”的诵读声。明亮的厅堂内,十余名年岁在十岁至十五岁不等的女孩,身着素雅改良襦裙(袖口稍窄,便于活动),正襟危坐。她们上午学习《女诫》、《内训》等传统女学经典,沈继贤聘请的一位寡居的老儒生负责讲授,他强调的是“明理”而非“愚孝”。而到了下午,课程则焕然一新。
一位从松江大学堂请来的年轻助教,教授基础的识字与算术,用的并非艰深古籍,而是结合日常生活的《日用杂字》与《算法统宗》简化版。一位精通刺绣与裁缝的女师傅,在传授女红之余,也会讲解一些织物纹理、染料配比的简单道理。更令人惊奇的是,每隔几日,还会有一位格物院派驻在松江大学堂的年轻学士(在其师长、思想开放的薄珏默许下),前来讲授一些粗浅的格物常识,比如杠杆原理、光的折射,甚至会用简单的显微镜让女孩们观察水滴中的微生物世界。沈秀娥,这个面容清丽、眼神灵动的少女,便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绣房与闺阁的、充满逻辑与奥秘的新天地。
“父亲,”一次课后,沈秀娥鼓起勇气问沈继贤,“女儿学这些算学、格物,将来真有用处吗?母亲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沈继贤看着女儿渴求知识的目光,轻叹一声,语气复杂:“秀娥,时代不同了。你可知如今皇家织造局,管理账目需精通算术;格物院那些精密仪器,绘图设计需懂得几何;便是家中产业,日后你若……也罢,多学些,明些事理,总不是坏事。纵不能如男子般出将入相,至少……能做个明白人,不至被人愚弄。”他支持女儿求学,既有开明之心,亦夹杂着对家族未来、对女儿在可能的新时代中如何自处的现实考量。
然而,“惠贞女子学堂”的存在,终究无法完全保密。风声渐渐传出,立刻在松江士林与坊间引发了截然不同的反响。
在《海事商情》等较为开放的报纸上,出现了零星的、支持女子教育的文章。有署名“江东散人”者撰文道:“……今观泰西,亦有女子研习学问,非尽困于闺阁。我朝女子,若通文墨,明算数,晓事理,于相夫教子、持家理财,岂无裨益?况今工商日繁,女子若习得一技之长,如绘图、会计、医护,亦能自立于社会,非全然依附于父兄夫婿,此亦圣朝教化之广被也。” 文章虽仍将女子定位在辅助角色,但已大胆提出了“自立”的可能性。
但反对、鄙夷乃至攻讦之声,更为汹涌。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子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堂听讲,成何体统!”一位本地老秀才在茶馆中愤然抨击。
“沈家此举,坏我松江风气!女子当以贞静柔顺为本,学那些机巧之术,徒增悍戾之气,将来如何许配人家?”某位与沈继贤有生意竞争的商贾,私下散布流言。
更有甚者,一份在江南士绅中颇有影响的保守派小报,直接发表评论,斥责女子学堂是“效仿夷风,败坏礼教,动摇国本”,并将近年来社会出现的一些浮躁现象,隐晦地归咎于此类“不安分”的举动。
这股反对的声浪,甚至影响到了朝堂。都察院收到了几份来自江南籍官员的奏折,虽未直接点名,但均以“正风俗、厚人伦”为由,提请朝廷留意地方上某些“违逆纲常、混淆男女”的“陋习”苗头。
压力之下,沈继贤也有些动摇了。家中妻子终日以泪洗面,担心女儿名声受损;生意伙伴旁敲侧击;连平日里交往的某些文人雅士,也渐渐疏远。沈秀娥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她虽热爱学堂里获得的新知,却也难免陷入困惑与惶恐。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一股无声却有力的支持,从最高处悄然降临。
皇帝朱由检在一次于西苑接见松江大学堂山长及部分优秀学子的非正式场合,看似随意地向陪同的太子朱慈烺问道:“烺儿,朕闻江南有开明士绅,在家中为女子设学,授以文墨算数乃至浅近格物,你如何看?”
年轻的太子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从容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女子亦为国民,若能使其中聪慧者明理通技,于家庭教育、乃至辅助一些如医护、文牍等适宜之业,或有裨益。昔班昭着《女诫》,亦需通晓文墨。只要不违基本伦常,多学些有益之学,似无不可。” 他措辞谨慎,但态度已然明朗。
朱由检闻言,未置可否,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多读书,明事理,总是好的。朕观历代贤后、才女,亦非不学无术之辈。”
这番对话,并未形成正式旨意,却通过在场之人口耳相传,迅速在一定的圈层内扩散开来。皇帝与太子并未明确支持“女学”,但那默许甚至略带欣赏的态度,已然足够。紧接着,宫中传出消息,皇帝特许几位皇室郡主、县主,随皇子们一同聆听翰林学士讲授的经史启蒙课,并允许她们接触一些基础的算学与地理知识。同时,皇后与几位妃嫔,也开始更多地参与到由内帑银行资助的慈善事业与新式医疗机构的视察活动中,展现出宫廷女性更为积极的社会角色。
这些举动,如同在布满阴云的天际透下的一缕阳光。沈继贤顿时感到压力骤减,那些攻讦的言论虽然仍在,却少了许多官面上的威胁。他更加坚定了办好家学的决心。而“惠贞女子学堂”虽然依旧规模很小,且教学内容仍以传统女德为基础,但其下午开设的“实用技艺”课程,却悄然吸引了更多开明家庭的好奇与暗中效仿。在广州、在泉州,甚至在北京,一些类似的、更为隐蔽的女子家学也开始悄然出现。
女学的兴起,如同巨石重压下蜿蜒生长的藤蔓,微弱而顽强。它尚未能撼动千年的纲常壁垒,甚至其本身也带着浓厚的旧时代烙印与实用主义色彩,但它毕竟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沈秀娥们所接触到的,不仅仅是识字与算数,更是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微启的窗。这缕微光,预示着在未来帝国的肌体中,将有一股被长久压抑的力量,开始缓慢地苏醒,并终将在时代的巨变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