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那场堪称“降维打击”的军事推演,其引发的震撼效应,正以比驿马和信鸽更快的速度,在帝国高层和藩属使团之间悄然传递、发酵。朝鲜、琉球、安南三国使臣几乎是连夜修书,动用最紧急的渠道,将所见所闻与大明皇帝那意味深长的“酌情恩准”一同发回国内。字里行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与机遇感。
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朱由检并未就寝,而是站在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深邃。地图上,大明的疆域已被特意染成醒目的赤色,从传统的两京十三省,向北延伸至已设流官的辽东特别行省,向东跨海囊括了新设的东宁省(台湾),更在遥远的南方大陆点上了一个代表“新金陵镇”的朱砂标记。一条条象征航线的虚线,从东南沿海发出,如同触手般延伸至南洋、印度洋,甚至隐约指向了更遥远的西方。
“藩属震动,争相遣使求学……”朱由检低声重复着今日通政司送来的简报文牍上的语句,嘴角泛起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这局面,本就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是他一手推动促成的。展示肌肉,从来不是为了单纯的炫耀,而是为了更有效地引导和掌控。
“皇爷,宋应星、施琅、礼部尚书林欲楫已在殿外候旨。”贴身内侍王承恩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禀报。
“宣。”朱由检转过身,坐回御案之后。
片刻,三人鱼贯而入。格物院院长宋应星身着三品孔雀补子官服,脸上带着一丝倦色,眼中却闪烁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专注光芒;署理海军都督施琅则是一身笔挺的深蓝色海军常服,肩章上的金色锚链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锐气逼人;礼部尚书林欲楫则是传统的绯袍大员,气度沉稳,眉宇间带着处理藩属事务多年的老练。
“都坐吧。”朱由检摆了摆手,免去了繁琐的礼节,直接切入正题,“今日召三位爱卿来,所为之事,想必你们也猜到了几分。朝鲜、琉球、安南,乃至后续可能跟进的暹罗、占城,都急着要把他们的子弟送过来,进讲武堂,入格物院。诸位以为,此事当如何措置?”
林欲楫作为礼部主官,率先开口,他捋了捋颔下长须,沉吟道:“陛下,诸藩遣子入学,慕义来归,乃是彰显天朝文教昌盛、德被万邦之盛事,于礼制而言,应予嘉纳。依祖制,可设四夷馆,专司教习,授以汉文、礼仪、经史,使其沐浴王化,归心圣朝。”他的思路,依旧停留在传统的“怀柔远人”框架内,侧重于文化同化与政治象征。
施琅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看向朱由检,见皇帝目光平静,便朗声道:“林尚书所言,乃是常理。然则,今时不同往日。讲武堂所授,乃舰队阵型、火炮弹道、蒸汽维护、海图测绘乃至无线电通讯之基要;格物院所究,关乎钢铁冶炼、机械原理、化学合成、乃至陛下曾言及的电学之秘。此皆帝国立足之本,强盛之基,绝非往日弓马骑射或诗书礼仪可比!若放任藩属子弟尽学其秘,恐……恐有尾大不掉之患,或技术外流之危。”他的话语直接而尖锐,点出了核心的担忧——技术优势,是帝国如今霸权的基石,不容有失。
宋应星点了点头,补充道:“施都督所言极是。格物之学,看似基础原理,然积跬步以至千里。若被其掌握关键,举一反三,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窥得我核心技艺之堂奥。譬如这蒸汽机,原理或可言说,然气缸精密加工、密封材料配方、高压锅炉锻造,此中诀窍,皆乃无数工匠心血结晶,岂能轻授于人?”他的担忧更侧重于具体的技术细节保密。
朱由检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三人的意见,代表了三种不同的考量:传统的礼法怀柔、新兴的军事保密、以及核心的技术保护。
“诸位爱卿所虑,皆有道理。”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藩属求学,不能不允,否则显得我天朝狭隘,寒了诸藩向化之心,亦不利于以中华文明凝聚周边,共御西夷(欧洲列强)。然,核心技术,亦不可轻授,此乃帝国命脉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继续道:“故此,朕意已决。对于藩属留学生,需确立‘有限开放,严格管控,引导利用’之策。”
“第一,设立门槛。所有留学生,须由该国君主正式保荐,经我礼部与锦衣卫联合审核其出身、品行,确保其身家清白,无心怀叵测之徒。”
“第二,限定学科。讲武堂,可开放基础操典、队列指挥、传统兵法(剔除涉及新式装备具体参数部分)、地理测绘、基础数学。格物院,可开放农学选种、水利工程、基础算术、天文历法(钦天监范畴)、医药常识(太医院整理版)、以及……语言文字。”
当朱由检提到“语言文字”时,林欲楫眼睛微微一亮,而宋应星和施琅则略显疑惑。
朱由检解释道:“欲学技艺,先通文字。所有留学生,首要之事,便是进入即将成立的‘大明官话学堂’,集中学习汉语官话,熟读《洪武正韵》,并强制要求学习《三字经》、《千字文》及《论语》选篇。不通汉文,不晓礼仪,一切免谈。此非仅为交流便利,更是使其从思想根基上,认同中华文明之优越。”
这便是朱由检的深意之一。技术可以设限,但文化的渗透和语言的统一,是更为持久和根本的融合手段。当这些藩属国的精英阶层都开始使用汉语、阅读汉文典籍、接受儒家基本价值观时,他们在文化上便与大明产生了难以割舍的联系,其自身的民族特性与独立性将受到潜移默化的削弱。
“第三,分区管理。留学生抵达后,将集中居住于特设的‘藩学馆’,由礼部派员严格管理,非经允许,不得随意与京中百姓乃至普通士子交往,更不得靠近格物院核心工坊、讲武堂机密教案室、以及各大造船厂、兵工厂等要害部门。”
“第四,学成监督。留学生完成学业归国前,需由管理官员对其所学进行评定,并明确告知,其所学知识,仅可用于造福本国、巩固与大明之邦谊,不得用于对抗天朝或私自传授禁忌之术。若有违背,天朝有权追究,并影响后续该国派遣留学生之资格。”
朱由检一条条道来,思路清晰,考虑周详,既给了藩属国面子,满足了他们部分学习需求,又牢牢守住了技术的底线,更埋下了文化同化的长远伏笔。
“陛下圣明!”林欲楫首先躬身称赞,这一套组合拳,将留学生管理纳入了规范的礼制轨道,并赋予了文化教化的核心地位,深合他心意。
施琅与宋应星对视一眼,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认同。虽然未能完全禁止藩属接触新学,但在如此严格的框架下,核心技术泄露的风险已大为降低,同时还能借此筛选、培养一批亲明的藩属国技术官僚和军官,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具体细则,就由礼部牵头,会同格物院、讲武堂、锦衣卫共同拟定章程,报朕御览。”朱由检最终拍板,“宋爱卿,你格物院需尽快整理出一套可对外传授的‘通用教材’,内容需有益民生,然不得涉及关键工艺。施爱卿,讲武堂亦然,基础军事知识可授,但核心战法、新式装备参数,必须严格保密。”
“臣等遵旨!”三人齐声应道。
随着这道旨意的酝酿和后续章程的颁布,一场围绕藩属国留学生管理的制度被迅速建立起来。不久之后,第一批来自朝鲜、琉球、安南的“官费留学生”,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踏上了大明的土地。他们被统一安置在京师新建的、戒备森严却又设施齐全的“藩学馆”中,面对的第一课,不是高深的格物原理或精妙的兵法韬略,而是枯燥的汉语拼音(朱由检授意格物院语言所初步整理的标准音标注体系)和“人之初,性本善”的朗朗读书声。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未意识到这看似基础的语言文化学习背后所蕴含的深远意图,只将其视为学习更高深知识的必要阶梯。而在帝国高层看来,这些年轻的留学生,既是维系与藩属国关系的纽带,也是播撒大明文明火种的种子,更是未来构建以大明为核心的、更加紧密的东亚乃至西太平洋秩序的重要棋子。管理好他们,引导好他们,其战略意义,不亚于赢得一场海上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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