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衙再次开堂时,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堂外围观的百姓和工商业主们发现,除了知县孙维和,堂上还多了两位身着青色官袍、气质精干的官员——他们是来自北京格物院机械所的专员。更引人注目的是,旁听席上出现了几位明显是京师口音的官员,虽然未着官服,但气度不凡,其中一人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微服而来的皇城司指挥使洛养性。皇帝的关注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带人犯,抬物证!”孙知县的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底气,也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
赵德柱和钱广源再次被带上堂。赵德柱看到格物院的专员,眼中燃起希望;而钱广源看到那几位京师来客,尤其是感受到洛养性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格物院的王专员没有多余寒暄,直接走向堂下并排摆放的两台纺纱机。他先是仔细查验了赵德柱那台覆盖着红布的“专利”纺机,核对了他带来的专利文书和格物院存档的原始设计图纸。随后,他与另一位李专员一起,开始仔细勘验从钱广源工坊查封的那台纺机。
堂上堂下,鸦雀无声,只有金属部件被拨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王专员和李专员时而低声交换意见,时而用带来的卡尺、量规进行精确测量,并在带来的纸笺上快速记录。
时间一点点过去,气氛愈发凝重。
终于,王专员转过身,面向孙知县,朗声道:“孙大人,经下官与李专员共同勘验,并比对格物院存档之专利图纸,现已查明!”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原告赵德柱所呈之‘新式多锭纺纱机’,其核心创新在于三处:一为‘非对称联动齿轮组’,其齿数、模数及啮合角度,与常见齿轮迥异,乃为适应多锭同步且省力而独特设计;二为‘偏心杠杆式张力调节簧片’,其安装位置、簧片曲率及杠杆支点,构思巧妙,能自动适应不同棉纱张力,有效减少断头;三为‘活动式纱锭基座’,其滑动轨道与锁定机关,便于快速更换纱锭,提升效率。”
他每说一处,便指向两台纺机对应的部位。众人看去,赵德柱的纺机这些部位确实精巧,而钱广源的纺机……对应部位竟也大同小异!
王专员语气转为严肃,目光锐利地看向钱广源:“而被告钱广源工坊所查抄之纺机,经详细比对,其‘非对称联动齿轮组’之齿数、模数、啮合角度,与专利图纸标注完全一致,误差在毫厘之间;其‘偏心杠杆式张力调节簧片’之安装位置、曲率、支点,亦与专利设计毫无二致;其‘活动式纱锭基座’之轨道形制与锁定机关,更是如出一辙!”
他顿了顿,给出了最终的、无可辩驳的技术结论:“综上所述,被告钱广源工坊所产纺机,在涉及专利保护的核心创新部分,与原告赵德柱之专利设计构成实质性相同。考虑到该设计之复杂性与独特性,独立研发而达到如此高度相似之可能性,微乎其微。下官认定,存在极高概率之仿造行为!”
“嗡——”堂下一片哗然。虽然大家早有猜测,但由格物院专家给出如此明确的技术鉴定,其分量截然不同。
“冤枉!这是污蔑!”钱广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尖声叫道,“是他们格物院偏袒!天下工匠何其多,想到一块去有何不可能?!”
“冥顽不灵!”王专员冷哼一声,从袖中又取出一份文书,“此为格物院存档之赵德柱初次申请专利时提交的《设计构思说明及实验记录》,其中详细记载了其为何要设计非对称齿轮、为何选择特定曲率簧片之原因与数次失败改进过程。钱广源,你若真是独立研发,可能拿出你自家工匠类似的研发记录与失败历程?”
钱广源顿时语塞,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哪里有什么研发记录,不过是派人窥得机密后,令手下工匠依样仿制罢了。
此时,一直沉默的洛养性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钱东家,皇城司近日也查到,你坊中一名叫李四的工匠,于三个月前突然告假返乡,而据查,他老家并无此人。巧的是,赵德柱师傅的徒弟王三指认,曾在工坊外见过与你坊中管事密谈之人,身形与那李四极为相似。是否需要本官将此人‘请’回来,与你当面对质?”
洛养性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钱广源的心理防线。皇城司竟然连他暗中安排窥探、事后又遣散关键证人的事情都查到了!他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再也无力狡辩。
“罪民……罪民一时糊涂!求大老爷开恩!求皇上开恩啊!”钱广源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被告也已认罪。孙知县深吸一口气,惊堂木重重拍下!
“肃静!”他依据《大明专利暂行条例》及相关律法,当堂宣判:“被告钱广源,窃取他人专利技术,仿造牟利,事实确凿,其行为严重违反《大明专利暂行条例》,侵害专利人权益,扰乱工坊秩序!本官判决如下:”
“一,立即停止仿造、销售侵权纺机,现有侵权纺机全部没收销毁!”
“二,追缴其因侵权所获全部利银,计银元券两千三百两,赔偿于原告赵德柱!”
“三,另判罚银一千两,半数入官,半数补偿原告诉讼之耗!”
“四,责令钱广源于《松江商报》刊登悔过书,公开向赵德柱致歉,以儆效尤!”
“若有再犯,或拒不执行,定严惩不贷!”
判决一出,赵德柱老泪纵横,连连叩首:“青天大老爷!皇恩浩荡!草民叩谢皇恩!”他身后的徒弟们也激动不已。
而堂外围观的商贾、匠人们,则神色各异,有唏嘘,有庆幸,更有深深的震撼。他们亲眼看到了专利的威力,看到了朝廷保护创新的决心,也看到了侵犯专利所需付出的沉重代价。一些原本也动了小心思的人,此刻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妄动。
洛养性微微点头,对孙知县的判决表示认可。他此行不仅是监督,更是代表皇帝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
案件判决文书连同格物院的鉴定报告、皇城司的查证补充,被迅速整理成册,通过驿报系统发往北京,并抄送各主要府县及《帝国时报》。
数日后,《帝国时报》头版刊载了题为《华亭专利案落定,侵权者严惩不贷——陛下谕旨‘公允裁决,以儆效尤’彰显保护创新之决心》的长篇报道,详细叙述了案件经过、判决结果,并配发了格物院官员对此案技术层面的点评,以及律法学者对《专利暂行条例》的阐释。
这篇报道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激起了全国范围的广泛讨论。尤其是在工匠和工商业阶层中,反响尤为热烈。
北京的朱由检仔细阅读了洛养性呈上的完整报告以及《帝国时报》的报道,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对侍立的王承恩说道:“此案判得好!不仅要判,还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为何而判!传旨内阁,以此案为范例,加快《大明专利法》正式律文的编纂,要更加细化侵权认定、赔偿标准、乃至刑罚等级。要让这专利之威,真正成为悬在所有企图不劳而获者头上的利剑,也成为激励所有锐意创新者勇往直前的坚实后盾!”
华亭专利案,以其标志性的意义,奠定了大明帝国知识产权保护的基石。它明确宣告,在这个由皇帝亲手推动的工业帝国里,智慧与汗水凝结的创新,将受到法律的严格保护。一股更加注重技术研发、尊重知识产权的风气,开始在帝国内部悄然形成,为后续更汹涌的技术革命浪潮,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制度保障与激励环境。帝国的工业巨轮,在法治的轨道上,开始更平稳、更强劲地加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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