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华亭县衙。
往日里,县衙大堂审理的多是田土争执、偷鸡摸狗之类的民间琐事,然而今日,堂外围观的百姓却比往常多了数倍,其中更夹杂着不少身着绸缎、明显是工坊主或商人模样的人物,甚至还有几位来自《松江商报》的访事(记者)拿着纸笔,翘首以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堂之上,因为这里正在审理一桩前所未见的案子——松江府、乃至可能是大明立国以来,第一起涉及“格物专利”的诉讼。
原告是年近五旬的老匠人赵德柱,他面色黝黑,双手布满老茧,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直裰,此刻正跪在堂下,神情激动,双手捧着一份盖有格物院红印和专利司关防的文书。“青天大老爷在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小人赵德柱,蒙格物院不弃,核准了小人改良的‘新式多锭纺纱机’之专利,凭证在此!依《大明专利暂行条例》,十年之内,除小人授权,他人不得仿造此机牟利!”
他猛地伸手指向跪在另一侧的被告——穿着簇新杭绸直裰,面色略显苍白却强作镇定的“永顺织造坊”东家钱广源:“可是此人!此人狼子野心,派细作混入小人工坊,窃看了机关要窍,回去便依样画葫芦,造出了与小人之机八九分相似的纺机,并以此扩大生产,低价倾销,挤占小人生意!此乃明目张胆的盗抢!求大老爷为小人做主啊!” 赵德柱说到痛处,眼眶泛红,他身后站着的几个徒弟也纷纷露出愤慨之色。
钱广源立刻高声反驳:“县尊明鉴!休听这赵老汉血口喷人!这纺纱机自古有之,他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稍作改动,岂能据为己有?况且,我坊中所用纺机,乃是我家工匠自行钻研所得,与他赵德柱有何干系?天下工匠心思相通,做出相似之物有何稀奇?他这是见不得别人好,诬告良善!”
端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华亭知县孙维和,是一个科举出身的传统官员,此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专利”之事,乃是近年来由格物院推行、皇帝下旨认可的新鲜事物,律法条文虽有一些,但具体如何界定“侵权”,如何取证,如何判决,全无旧例可循。他捻着胡须,看着堂下争执的两人,又瞥了一眼放在公案上的那两份关键物证——一台是赵德柱抬来的、被红布覆盖的“专利”纺纱机,另一台则是衙役从钱广源工坊里查封的“疑似侵权”纺纱机。
“咳,” 孙知县清了清嗓子,“赵德柱,你指认钱广源仿造你的专利纺机,可有确凿证据?除你主观臆断之外,可有证人、证物?”
赵德柱连忙道:“回大老爷,小人的徒弟王三可以作证!他曾亲眼看见钱广源坊里的管事,在工坊外鬼鬼祟祟张望!还有,小人这纺机,关键在于这‘联动齿轮组’与‘张力调节簧片’的独特设计,寻常纺机绝无此物!钱广源那台机器,这两处关键地方与小人的一模一样!天下哪有这般巧合?”
钱广源立刻反驳:“王三是你徒弟,自然帮你说话,做不得数!至于机器相似?哼,改进纺机无非就在那几个地方下功夫,想到一处有何奇怪?难道只准他赵德柱改进,就不准我钱广源琢磨?”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孙知县无奈,只得宣布暂时休堂,令衙役将两台纺机并排放在堂下,着令双方各自找来的工匠师傅当场指认、辩驳。他自己则退入后堂,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师爷,你看这……这可如何是好?” 孙知县对着自己的刑名幕僚苦着脸道,“这专利之事,牵涉格物院和朝廷新政,处理不当,上头怪罪下来,本官吃罪不起。可若偏袒了那赵德柱,钱广源在本地也不是毫无根基,况且这‘仿造’之说,实在难以量化界定啊!”
师爷沉吟道:“东翁,此案关键,在于确认钱广源的纺机是否确实‘盗用’了赵德柱的独门设计。光凭肉眼观察和口舌之争,难有定论。或许……需请精通此道的格物院人士前来鉴定?”
孙知县眼睛一亮:“对对对!快,立刻行文松江府,转呈格物院,请派专员前来协助勘验!”
就在华亭县衙为此案焦头烂额之际,远在北京的朱由检,也通过通政司的日常奏报和皇城司的密折,得知了松江府这起首例专利诉讼。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由检将一份简单的案情摘要放在桌上,对侍立在一旁的皇城司指挥使洛养性说道:“洛卿,松江这案子,你怎么看?”
洛养性相较于他的前任陈奇瑜,更显沉稳内敛,他微微躬身,回答道:“陛下,此案虽小,却关系重大。《大明专利暂行条例》颁布不久,民间观望者众。此案如何判决,将确立今后对技术创新的保护尺度。若处理不当,恐寒了天下匠作革新之心,亦可能让一些投机取巧之辈更加肆无忌惮。”
朱由检点了点头,洛养性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在第二卷中,他力排众议设立格物院,推行“格物致知”的实学理念,这《专利暂行条例》就是保护这些“实学”成果、激励民间创新的重要一环。若这第一炮就打不响,或者打歪了,后续的影响将极其恶劣。
“皇城司在松江,对此事了解多少?” 朱由检问道。
洛养性显然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回陛下,据臣下属所查,那赵德柱确系潜心钻研之人,其改良的纺纱机效率提升明显,在松江小有名气。而钱广源……其人工于算计,坊间风评一般。此次涉事,确有窃取技术之重大嫌疑。然,正如地方官所虑,取证不易。”
“嗯。” 朱由检沉吟片刻,下达了明确的指示,“传朕的口谕给内阁和刑部,对此案,务必‘公允裁决,以儆效尤’!让格物院选派得力干员,携带最初核定专利时的图纸、说明档案,前往松江,配合地方官府进行技术鉴定。要查明,钱广源的纺机,究竟是‘英雄所见略同’的独立发明,还是确系‘抄袭模仿’的侵权之物。证据要扎实,判决要经得起推敲!”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告诉孙维和,也告诉所有关注此案的人,朕设立专利,是为保护‘创见’,而非保护‘故步’。但若有确凿证据证明是恶意窃取、仿冒牟利,则必须严惩不贷,以扞卫革新者之利,震慑不法之徒!此案判决之结果,需明发天下,以为范例!”
“臣遵旨!” 洛养性肃然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皇帝的旨意,通过电报线和快马驿传,迅速抵达南京内阁和松江府。格物院不敢怠慢,立即派出了两位当初参与审核赵德柱专利申请的机械所官员,携带全套档案,火速赶往华亭县。
消息灵通的《松江商报》率先以头版报道了“陛下关注松江专利案,旨意‘公允裁决,以儆效尤’”的消息,更是将这场原本局限于地方的诉讼,推到了风口浪尖,引起了整个工商界的广泛关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判决。这不仅仅关乎赵德柱和钱广源两个人的得失,更将决定“专利”二字在大明未来工业发展中的分量与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