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后殿的密室,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将初秋午后的阳光隔绝在外,只余几盏精致的玻璃罩灯提供着稳定而略显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墨锭混合的气味,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
这是一次极为特殊的小范围御前会议。与会者仅五人:皇帝朱由检端坐御案之后;左侧是内阁首辅魏藻德、次辅兼户部尚书方岳贡;右侧是枢密使孙传庭、皇城司指挥使洛养性。没有起居注官,没有侍从太监,连王承恩都在门外守候。每个人面前只有清茶一杯,几份今日要议的绝密奏报。
会议已进行了一个时辰。孙传庭刚刚汇报完南洋舰队在波斯湾建立新补给点的进展,以及欧洲“三十年战争”陷入新僵局的情报。方岳贡则详细说明了因《促进海外移民暂行条例》颁布,户部预算面临的短期压力及长期预期收益。
朱由检听完,并未立刻对具体事务做出指示。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目光缓缓扫过四位心腹重臣。这四人,魏藻德老成持重,由最初的保守派转为改革务实派;方岳贡精于理财,是帝国财金体系的主心骨;孙传庭军旅出身,战略眼光独到,是军方在枢密院的代表;洛养性则掌情报,洞察内外隐忧,是皇帝在阴影中的眼睛。他们代表了帝国最高层的核心力量。
“诸卿,”朱由检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静室中回荡,“适才所议,皆为具体军政要务。然朕今日召诸卿来,是想议一议……更远、也更根本之事。”
四人都微微挺直了背脊,知道正题要来了。
朱由检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折,并未打开,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封面:“这是澳洲总管沈廷扬的密奏,言及新金陵镇虽粗定,然移民内部因出身地域、贫富差异,已生龃龉。土着归化,阻力重重,非单纯武力或小恩小惠可速成。其请求‘于移民中择有声望者,设咨议堂,以通上下之情,共议地方琐事’。”
他又拿起另一份:“此乃东宁巡抚奏报,言及岛内闽南、客家、新移北方之民,习俗迥异,械斗偶发。流官虽勤,然难以尽悉民隐。其亦请‘仿内地里甲,参以土人酋长,设乡老会,辅助官治’。”
最后,他拿起第三份,语气稍重:“此乃南京都察院转来,江南几位致仕乡宦联名上书,洋洋万言,核心无非是:朝廷新政迭出,海贸大兴,固然可喜。然士绅之权日削,商贾之势日涨,人心浮动,长此以往,恐失‘以士大夫治天下’之本。其虽未明言,然字里行间,已有怨望。”
朱由检将三份奏折轻轻推至御案中央:“诸卿,三份奏报,来自天涯海角,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然其背后,指向同一个根本问题——帝国疆域日扩,事务日繁,民智渐开,利益多元。单靠自上而下的皇权与官僚体系,已渐有力不从心、鞭长莫及之感。地方细微之情,朝廷难以及时体察;民间多元之诉求,缺乏向上通达之常设渠道。此非一二贤能官吏所能弥补,乃制度之限也。”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南洋的红夷、葡夷,其国虽小,然其议事之法,颇有可鉴之处。其国主之下,常有贵族、市民代表之议会,虽非尽善,亦能部分反映各方诉求,使其国策少些闭目塞听。朕非欲效其形,乃思其理——能否于现行体制之内,开一扇窗,设一渠道,使地方之智、民间之愿,得以定期、有序上达天听,辅助朝廷决策,消弭壅蔽之患?”
此言一出,魏藻德与方岳贡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深思。孙传庭眉头微皱,似在权衡军事与政治之关联。洛养性则目光低垂,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膝盖,显然在急速思考皇帝此言背后的深意与可能引发的波澜。
魏藻德深吸一口气,谨慎开口:“陛下圣虑深远。然……此类‘咨议’、‘代表’之设,古虽有‘乡饮酒礼’、‘耆老咨问’之遗风,然若成常设机构,且有议政之权,恐……恐于体制有冲。且人选如何产生?若由地方推举,难免被豪强把持;若由朝廷任命,又与现有官吏何异?此中分寸,极难拿捏。”
方岳贡从经济角度补充:“陛下,若设此机构,必然增加开销。且其议论纷纷,恐令政出多门,影响行政效率。如今朝廷正集中力量办大事,开拓、移民、建军、筑路,皆需乾纲独断,雷厉风行。若多一掣肘……”
孙传庭沉声道:“陛下,从军事上看,政令统一、上下一心乃制胜之本。若地方议事权力过大,或意见纷纭,战时恐贻误军机。且新附之地,民心未固,骤然予其议政之权,是否稳妥?”
朱由检耐心听完,并未反驳,而是看向洛养性:“洛卿,皇城司于民间舆情,有何见闻?”
洛养性抬首,声音平稳而客观:“回陛下。臣之属下近日确有多方探报。江南士绅对‘专利案’严判,虽有微词,然更多商贾、匠户则称颂朝廷保护创新之德。于移民之策,北地贫苦百姓多怀期盼,然亦畏远途艰辛。松江、广州等地,有年轻学子私下议论,言泰西诸国‘议会’、‘宪法’之事,虽多谬误,然好奇之心日盛。总体而言,民间对陛下及朝廷新政,拥护者仍为主流。然……确有暗流。除部分士绅失落外,新兴之工坊主、大商贾,财力日厚,亦渐有参政议政之念。若长久无途,恐生他心。”
他的情报,为皇帝的忧虑提供了现实注脚。
朱由检点了点头:“诸卿所虑,皆在情理。朕亦知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更不可骤行。”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推心置腹,“朕所思者,非立竿见影之变,乃为帝国长远计。今日之设,非为分朕之权,乃为固朕之国本,通上下之情,集众人之智。”
他拿起一支朱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资政院”三个字。
“朕意,可先筹设一‘资政院’。”朱由检缓缓道出构想,“此院非常设衙门,无行政之权,唯咨询、议事、建言而已。其成员,部分由朕亲自简拔勋戚、重臣、耆老、硕学者充任;另一部分……可由各省布政使司,会同地方学政、乡绅,于科举正途、新学优异、德行着闻、或有功于地方之工商业者中,各举数人,报送朝廷,朕再行核定。”
“其职能,”他继续勾勒,“初期限于:审议国家年度预算大略(非具体账目)、咨询重大工程利弊(如铁路走向、港口选址)、讨论新颁律法草案(如海商法、专利法之细目)、反映地方特殊民情。所有决议,仅为建议,最终采纳与否,裁定之权,仍牢牢在朕之手,在朝廷,在内阁!”
“此院之设,可有数利。”朱由检总结道,“其一,使地方贤达、新兴力量有正式渠道表达诉求,减少私下串联、怨望丛生;其二,广开言路,使朝廷决策能多听各方意见,少些偏颇;其三,可藉此观察、培养、笼络人才,尤其是那些通晓新学、实务、商事者,为将来储备;其四,对外,可示天下以‘广纳众议’之开明气象,消弭部分‘独断’之非议。”
他环视四人:“此乃‘雏形’,是‘探索’。先在京师试行,规模不必大,权限严格限定。朕与诸卿,可从容观察其效,随时调整。若利大于弊,可渐次完善;若滋生弊端,亦可随时裁撤。如此,进退有据,风险可控。”
密室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四位重臣都在消化皇帝这石破天惊又步步为营的构想。这分明是在保持皇权绝对核心的前提下,对传统君主专制体系进行的一次谨慎而深刻的“开窗”实验。它不叫“议会”,不叫“立宪”,但其中蕴含的“吸纳多元利益”、“建立固定咨议渠道”的精神,已隐隐指向了某种未来可能的政治演化方向。
魏藻德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躬身:“陛下……深谋远虑。若权限严格限定,仅为咨议,人选慎之又慎,先作试行……老臣以为,或可一试。至少,可安抚部分人心,且听听不同声音,未必是坏事。”
方岳贡也道:“若仅议预算大略、工程利弊,确有助于户部、工部更周全考量。只要最终决定之权不移,臣附议。”
孙传庭想了想:“若不影响军令统一,臣无异议。或可令资政院中,亦有通晓军务之代表。”
洛养性最后道:“臣以为,此议若能稳妥推行,确可疏导部分潜在怨气,且为朝廷增添耳目。皇城司将严密关注相关人选背景及院内议论风向。”
见核心重臣基本达成共识,朱由检心中一定。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未来必有无数波折与争斗。但这颗制度的种子,他今天亲手种下了。
“好。”朱由检最后道,“此事绝密。魏卿、方卿,由你二人牵头,会同吏部、礼部,草拟《资政院设立章程草案》,要细,要严,突出其‘咨议’、‘试行’性质。草案成后,密呈于朕。洛卿,相关人选背景核查,皇城司提前秘密进行。”
“臣等遵旨!”
当四人悄然离开文华殿密室时,夕阳的余晖已为紫禁城的琉璃瓦镀上一层金边。他们心中都清楚,今日所议之事,其意义或许不亚于组建一支新军,或开辟一片海外疆土。帝国这艘正在加速的巨轮,其内部的结构,正在皇帝深远的布局下,发生着静默而深刻的调整。一个名为“资政院”的雏形,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在大明帝国的政治图谱之上,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注入一丝前所未有的、略带实验性质的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