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脚下,皇家讲武堂新辟的综合演训场。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清冽,照耀着这片被精心规划成多种地形的广阔场地。今天并非大操之日,但场地边缘的观摩台上,却坐着十几位身着便服、气质各异的中年人,为首者正是皇城司指挥使洛养性。他们面前的长案上,摆着茶水、点心,以及几份标注着“绝密·试阅”的演训计划书。
场中,约两百名身着新式作训服、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出头的学员,正分为红蓝两军,进行一场近似实战的对抗演习。没有震天的鼓噪,没有密集的队列冲锋,一切都在一种紧绷而高效的静默中展开。
“观察重点,乙三区。”洛养性身边,一位讲武堂的教习低声提示,递过一支单筒望远镜。
洛养性举起望远镜。乙三区是一片模拟的丘陵灌木带。红军一个小队(十人)正依托地形隐蔽,他们手中的武器并非统一的制式燧发枪,而是五花八门:两名精确射手配备着带简易光学瞄准镜(格物院玻璃所最新产品)的长管线膛枪,潜伏在高处;四名突击手配备最新式的后装填“崇祯十七年式”快枪,腰挂五枚木柄手榴弹(训练用);两名爆破手背负着拆解的轻型臼炮部件和炸药包;还有一名通讯兵,背着一台体积缩小但仍显笨重的野战无线电收发报机原型,正紧张地调试着天线;队长则手持地图、指南针和怀表。
他们的对手,蓝军约一个排(三十人)正成散兵线搜索前进,装备的是标准的燧发滑膛枪。
只见红军队长打了个手势,精确射手率先开火,远处两名充当“蓝军斥候”的学员身上冒起代表“阵亡”的红色烟幕。蓝军立刻分散隐蔽还击,但燧发枪的射程和精度明显不足。红军突击手利用精准火力和手榴弹的掩护,交替跃进,迅速贴近。爆破手则从侧翼迂回,用轻型臼炮向蓝军后方疑似指挥点吊射了数枚“炮弹”(内装彩色粉末)。更关键的是,那名通讯兵似乎接通了线路,对着话筒急促报告。
片刻后,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两辆由小型蒸汽机驱动、覆盖着轻质铁板、前端装有铲形撞角的“铁甲车”(实验型号)沿着预设道路轰然驶入,直插蓝军侧后。虽然这“铁甲车”速度比人快不了多少,噪音巨大,且频频故障(其中一辆中途熄火),但其出现带来的心理震撼和战术冲击是显而易见的。蓝军阵型顿时大乱。
观摩台上,一位来自传统京营的将官忍不住低声惊呼:“这……这打的什么仗?毫无堂堂正正之师的气象!尽是偷袭、诡道、奇技淫巧!”
他身边的讲武堂总教习,一位参加过辽东战役的老将,却抚须微笑:“李将军,时代变了。陛下常言,未来之战,乃体系之争,是科技、后勤、通信、训练的综合较量。你看这些娃娃,单兵或许不及老卒悍勇,但他们懂测量、会看地图、知道如何发挥手中利器之长,更知道协同!那‘铁甲车’固然稚嫩,可你想过没有,若它运载的不是十人,而是一门快炮,冲阵之时,何等威力?那‘电报机能’虽笨重,可若真能在数里、数十里内瞬息传讯,指挥官便如生天眼!”
洛养性沉默地看着,将这些年轻学员冷静的眼神、熟练的操作、以及那与传统军队迥异的战术氛围尽收眼底。他知道,这些学员大部分来自新军优秀士兵、讲武堂早期毕业生、甚至还有少数通晓文墨的匠户子弟。他们系统学习数学、几何、地理、物理,乃至基础的化学和机械原理。他们对皇权忠诚,但这种忠诚更多与“国家”、“帝国”、“进步”这些大概念绑定,对传统的武将威严、宗族礼法则少了许多天然的敬畏。他们崇拜的是像施琅那样精通技术、战功赫赫的学院派将领,谈论的是舰船参数、弹道计算、后勤规划。
与此同时,格物院深处,一间挂着“青年学者沙龙”牌子的宽敞房间内,气氛同样热烈,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没有硝烟,只有墨香、化学试剂淡淡的气味,以及年轻人激烈的辩论声。
二十余名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学者围坐一堂,他们是格物院各所近年涌现的佼佼者。今天沙龙的议题是“未来二十年科学探索之优先方向”。主持者正是因橡胶硫化、苯胺紫合成而声名鹊起的张岱,他不过二十四岁,却已隐隐成为年轻一代的学术领袖之一。
“我以为,首重仍是动力!”一位机械所的学者拍着桌子,“蒸汽机效率已近瓶颈,陛下提及的‘内燃机’原理深奥,需集中全力攻关!若能成,陆上车辆、空中飞舟(他们对飞行器的幻想)皆可期!此乃挣脱地理束缚之关键!”
“此言差矣!”一位物理所的年轻人立刻反驳,“动力固然重要,然无‘控制’与‘信息’,再强动力亦是盲兽!李兄(指李定国,此处为借用其名喻指进取精神)在讲武堂想必深有体会。当务之急,是完善电报,研究陛下所说的‘无线电’!信息瞬息万里,方能真正统筹全局!格物院当在电磁理论上下苦功!”
“诸位,民生之本何在?”一位农学所的学者插话,“高产作物推广、化肥初步应用,固然缓解饥荒。然病虫之害、土壤之力,仍是悬顶之剑。当深化对微生物、植物生理之研究,此乃固本之基!”
“还有材料!”化工所的另一位青年高声道,“硫化橡胶仅是开端!我们需要更强、更轻、更耐腐蚀的合金!需要更廉价、性能更优的替代材料!没有材料突破,一切设计都是空中楼阁!”
他们旁征博引,既有引用《崇祯大典》编纂中接触到的西方早期科学着作片段(通过传教士或商船带来),也有格物院自身的实验数据,争论得面红耳赤,毫无尊卑长幼之序。对他们而言,真理和实证高于一切。他们尊敬徐光启等前辈,但更渴望超越。他们私下甚至会议论,西洋学术的某些“公理化”、“演绎法”思路,或许可以弥补传统“格物”过于依赖经验总结的不足。
而在京城“四海楼”的雅间里,另一群年轻人正觥筹交错。他们是不同于学者或军人的第三股新兴力量——年轻的工商业继承人或者白手起家的新贵。为首的是“永昌号”少东家陈明允,其父陈永禄正是“期货”交易的早期参与者。在座的有经营京津铁路支线建材的“兴国木石行”少东,有拿到内帑银行低息贷款在天津开办小型机器修造厂的匠户之子,还有两位是来自松江、家族投资了沈秀娥民间探险队的商贾子弟。
他们谈论的不再仅仅是茶叶、丝绸的行情,而是:
“听说了吗?澳洲那边可能真有‘大矿’!朝廷口风紧,但我家船队从南洋回来的管事说,巴达维亚的红毛鬼都在私下打听!若能抢先一步……”
“铁路!未来一定是铁路的天下!家父正在活动,想参与从唐山到遵化铁矿的支线竞标。这不仅是运煤铁,沿线土地升值、货栈、旅馆,都是钱!”
“专利!现在可得重视这个。赵德柱那案子之后,仿造的风险太大了。我正打算高薪挖几个格物院出来的学生,专门搞改良研发,申请专利,这才是长久之计。”
“海贸保险的规矩得立起来了,不能总凭口头约定。听说内帑银行在研究‘标准契约’,咱们得盯着,得有自己的声音……”
他们精明、务实,野心勃勃。他们不再满足于依附权贵或单纯的买卖,而是试图理解并利用朝廷的新政、格物院的新技术、海军开辟的新市场,来构建自己的商业版图。他们对科举仕途兴趣缺缺,认为那“迂缓”,更相信资本和实务的力量。他们敬畏皇权,但更愿意将皇帝视为一个提供了全新游戏规则和巨大舞台的“最高裁判”与“最大股东”。
洛养性在一天之内,通过不同渠道的汇报,将这三幅关于“帝国年轻人”的图景拼接在一起。深夜,他在皇城司值房内,写下一份呈送御前的密报:
“……讲武堂之青年军官,技术精湛,重协同,轻传统阵战,进取心强,然或欠缺对复杂人情、政治之历练,易偏激于纯粹军事技术观点。格物院之年轻学者,思维活跃,勇于突破,不拘古礼,热衷理论争辩与实验验证,实为帝国科技长远发展之希望所系,然亦需警惕其过于理想化、脱离实际之倾向。新兴工商之年轻一代,嗅觉灵敏,善于抓住新政机遇,资本与实业结合之趋势明显,其活力可助推经济,然其唯利是图、渴求政治话语之心亦初现端倪,需加以引导规范。”
“此三股新生力量,皆沐浴陛下新政之晖光而成长,其知识结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已与父辈迥异。彼等对帝国之忠诚,多与‘富强’、‘进步’、‘开拓’等理念相连,对传统之敬畏日浅,对未来之期待日炽。彼等如新鲜血液,正澎湃涌入帝国躯干,带来活力,亦可能带来冲击。如何用之、导之、融之,使之成为帝国迈向新时代之主力而非破坏之力,乃未来关键所在……”
写罢,洛养性搁下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正在帝国的各个角落破土而出。他们或许青涩,或许偏激,但毫无疑问,他们代表着这个被皇帝亲手扭转了航向的帝国,最生机勃勃、也最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帝国的代谢,在新一代的身上,正以一种清晰可见的方式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