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京,天高云淡。当第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悄然飘落在紫禁城丹陛之上时,帝国中枢收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报,也似乎染上了一层罕见的、令人恍惚的平和色调。
洛养性将一份汇总了本月全国各地及海外主要据点情报的密奏,轻轻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些许陌生的舒缓:“陛下,皇城司综合各方密报及公开文书,本月帝国疆域内,无重大边衅,无大规模民变,无跨省流寇。各地秋粮入库大体顺利,虽局部有旱涝,然未成巨灾。此乃……近二十年来,最为安宁之月。”
朱由检从堆积的奏章中抬起头,接过那份密奏,却没有立刻翻开。他起身,缓步走到悬挂着那幅巨大《大明全舆图》的墙壁前,目光缓缓巡弋。
北疆。地图上,从嘉峪关到山海关,漫长的边境线旁,标注的不再是“犯边”、“入寇”的朱批,而是“互市”、“榷场”、“朝贡使团”的墨字小注。脑海中,仿佛能看见归化城(呼和浩特)外,蒙古牧民驱赶着成群的羊只,与挂着“皇家商号”旗幡的汉商交易茶砖、布匹和铁锅。羊毛收购价又微调了半成,几个大部落的台吉为了争夺明年更优惠的收购份额,正争相向驻归化的理藩院官员示好,并严格约束部下不得南下游牧。科尔沁部在明廷支持下,已基本整合了漠南东部,其骑兵甚至协助弹压了少数试图骚扰边境的小股马贼。遥远的盛京(沈阳),曾经的后金都城,如今是“辽东特别行省”的省治,女真诸部编户齐民的工作稳步推进,学堂里传出的不再是弓马喊杀,而是生硬的汉语诵读声。多尔衮病逝后的权力真空与混乱,早已被大明有条不紊的行政渗透与经济捆绑所填充、固化。北方的烽火,似乎真的熄灭了。
海疆。从鸭绿江口到琼州海峡,再到曾母暗沙,漫长的海岸线上,象征着大明水师巡逻范围的蓝色箭头密集而有序。台湾海峡,“东宁省”的旗帜在热兰遮城、赤嵌城旧址上新修的炮台上飘扬。福建、广东的移民船定期往来,西部平原上,新开的稻田与甘蔗田初具规模,汉番杂处的村落里,虽然仍有隔阂,但冲突已从刀兵相见转为里长、通事(翻译)调解下的摩擦。郑芝龙虽已荣休,但其旧部整编后的水师与施琅麾下的新式舰队,如同梳子般反复梳理着近海,大明沿海持续数百年的“倭患”、“海寇”问题,至少在表面上,已近乎绝迹。南洋,马六甲海峡的关税征收步入正轨,虽有荷兰、葡萄牙商船的怨言与零星摩擦,但在大明海军定期巡航的威慑下,尚未演变成冲突。香料群岛的利益争夺更多体现在商业竞价与外交文牍往来上。巴达维亚的荷兰人、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似乎都进入了一种谨慎的观望期。连澳洲“新金陵镇”传来的消息,在经历了初期的惨重伤亡与混乱后,也终于出现了“垦殖面积扩大”、“与土着某部落达成初步物物交换协议”、“发现疑似更大河流”等稍显积极的字眼。
内部。曾经让朝廷焦头烂额的陕北流民,因“移民实边”政策的推出与今年北直隶、山东相对平稳的气象,势头明显减弱。各地上报的“剿匪”、“平乱”奏折,数量降至了崇祯初年以来的最低点。讲武堂毕业的新式军官开始填充各省守备、游击职位,虽然带去了新的治军理念(也引发了一些旧式军官的抵触),但军队的纪律与效率确有提升。轰轰烈烈的“专利第一案”判决后,仿造之风有所收敛,更多工坊开始尝试向格物院购买技术或自行投入改良。内帑银行的银元券及辅币,在大多数府县已成为日常交易的一部分。京津铁路的示范效应,使得南方各省对修建铁路的请愿书雪片般飞来。甚至连最让朱由检挂心的“能源瓶颈”,也因勘探队的派出、节能指令的下达以及“蜂窝煤”的推广,暂时没有演变成迫在眉睫的危机。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帝国如同一条修补了漏洞、更换了部分船板、增添了新帆与蒸汽动力的巨舰,正驶离惊涛骇浪的险滩,进入一片看似风平浪静的开阔水域。朝野上下,一种松了口气的、甚至开始滋生自满的情绪,正在悄然弥漫。奏章中“四海升平”、“盛世可期”的颂圣之词,明显多了起来。
朱由检静静地站在地图前,看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挺拔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图上,覆盖了那片广袤的、被标注为“大明”的疆域。
他没有被这份“宁静”的报告所迷惑,心头反而涌起一种更为深沉的、穿越者特有的清醒与警觉。这宁静是真实的,但更是脆弱的。它是强力压制、利益捆绑、战略威慑、技术代差以及一定程度运气共同作用下的阶段性成果,而非牢固的制度性、文明性的稳态。
他走回御案,摊开一张特制的、带有暗纹的宣纸,提起那支他常用的紫毫笔。这不是起草诏书,而是写给留守南京、协助处理南方政务的太子朱慈烺的私信。他要赶在这“宁静”让太多人沉醉之前,敲响警钟。
“烺儿见字如晤。”他的笔迹沉稳有力。
“顷接各方奏报,北疆宁谧,海波不兴,内地安堵。此皆将士用命,臣工尽心,万民协力,兼有天时之助所致。我大明得此喘息之机,整顿内务,积蓄力量,实乃大幸。”
“然,汝需谨记:此非终点,乃新起点。古语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今之‘安’,根基仍浅。”
笔锋微顿,墨迹稍润,随即继续流淌:
“北疆之安,系于商利羁縻与一部之强。若贸易断绝,或代理之部衰落,则烽烟可再起。况罗刹(沙俄)之影,已现于漠北之外,此全新之患,不可不察。”
“海疆之静,源于我舰炮之利与红夷内斗之机。彼之技术追赶未停,欧陆战事终有尽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长久安睡?西班牙于吕宋,荷兰于巴达维亚,其心岂甘?澳洲之金矿传闻,恐已随风远播,未来之争夺,必烈于今日。”
“内部之稳,尤需警惕。移民实边,道阻且长,怨望易生。新学旧儒之争,未分高下,理念冲突可撕裂士林。工坊日增,劳者聚集,新型之‘劳资’矛盾已露端倪。银元券畅行,固是佳事,然金融之风险,如暗流涌动,首例‘期约’案可见一斑。官吏廉洁高效之制,未臻完善,腐败如野草,逢机便可再生。”
“更有那‘资源’二字。今日缺煤,明日或缺铁,后日缺水。疆域扩张,治理成本飙升,中枢控制之力,自有其极限。科技飞跃,固有神力,然亦可能造出难以掌控之怪物,或引发伦理巨变。”
他一气写下诸多隐患,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基于对历史规律与人性深刻的洞察。
“故,当今之势,外似四海波涛静,内实暗流潜涌动。我父子及满朝文武,当以此‘静’为窗口,为机遇,而非懈怠之温床。当加速内部整合,完善律法制度,深化技术研发,储备战略资源,培养可靠人才,尤其是如汝一般,通晓新世务、心怀忧患之接班人。”
“治国如弈棋,需多看十步之外。安逸,乃进取之心最大之敌;平稳,常为颠覆之祸所伏。唯有时刻怀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心,周全准备,方能在这寰宇大争之世,立于不败之地。”
“望汝于金陵,观江南之繁华,亦思隐患之所在;理日常之政务,勿忘长远之布局。我大明之未来,不在守成,而在持续之开拓与革新。共勉之。”
落款:“父字”,并盖上自己的私印。
写罢,朱由检将信纸仔细封好,交给王承恩,命以最快最稳妥的方式送往南京。
他再次回到地图前。夕阳已沉,殿内盏起了灯。地图上,帝国的疆域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辽阔,但也更加朦胧。那片象征着已知的明黄色之外,是广袤的未知与深沉的黑暗。
“四海波涛静……”朱由检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弧度。这宁静,是奋斗的奖赏,更是下一场更大风浪来临前的间隙。他,和他的帝国,都没有时间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