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那面猎猎飘扬的“浴血”旗,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全城残存的抵抗力量彻底瓦解,也将劫后余生的人心,初步凝聚。震天的欢呼和悲壮的战歌,在太原城上空回荡了许久,才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兴奋、茫然和隐隐不安的复杂骚动。
楚风没有在城楼上停留太久。他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下马道,对迎上来的李云龙、赵刚等人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维持秩序、清点战果、救治伤员、安抚百姓的命令,便带着孙铭和一小队警卫,径直朝着城市中心,那座刚刚被攻克的日军司令部走去。
越往城里走,胜利的代价就越是触目惊心。
承恩门内的主干道上,遍布着弹坑、瓦砾和燃烧后的车辆残骸。街道两旁的店铺门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墙壁上布满了蜂窝般的弹孔。一队队垂头丧气、衣衫不褴褛的日军俘虏,在士兵们严厉的呵斥和明晃晃的刺刀押送下,步履蹒跚地走向临时的战俘收容点。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虽然同样疲惫不堪、军装破烂,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扬眉吐气神采的中国士兵,他们有的在忙着扑灭余火,有的在搬运战友或敌人的遗体,有的则警惕地持枪肃立在各个街口要道。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头晕。浓烈的硝烟尚未散尽,血腥味固执地钻入鼻腔,木头、布匹燃烧后的焦糊味,尸体开始腐败的隐隐恶臭,以及从某些被打穿的粮仓或食品店里飘出的、混合着面粉、酱油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食材的、略带甜腻的怪异气味……所有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名为“胜利”的、真实而残酷的基调。
楚风沉默地走着,他的军靴踩在混合着血水、泥泞和碎玻璃渣的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那些从残破的门窗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张望的百姓的脸。那些脸上,有恐惧,有麻木,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期盼。偶尔有胆大的孩子,被这支看起来与众不同的队伍(尤其是被警卫们严密保护的楚风)所吸引,从废墟后露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看!那就是楚将军!” 有眼尖的百姓压低声音,指指点点。
“真是他?这么年轻……”
“就是他带的兵打进来的!听说厉害得很!”
“老天爷,总算来了能管事的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微风,传入楚风的耳朵,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脚步也未曾有丝毫停顿。他只是将手微微抬起,对着那些望向他的百姓,不易察觉地轻轻挥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那些原本惶恐不安的眼神,瞬间安定了几分,甚至有人激动地抹起了眼泪。
司令部门口的战斗痕迹更为明显。坚固的大门被炸得扭曲变形,两侧的沙袋工事被掀翻,随处可见弹壳和凝固的紫黑色血斑。守卫在这里的士兵看到楚风,立刻挺直胸膛,敬了一个标准而激动的军礼。
楚风回礼,迈步走进了这座象征着日军在山西最高统治权力的建筑。
内部同样一片狼藉。华丽的吊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墙壁上的装饰画歪斜着,有些被子弹穿出了窟窿。文件、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被踩满了污泥的脚印。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还多了一股文件燃烧后的焦糊味,以及一种……属于失败者的颓丧气息。
孙铭引着路,直接走向地下掩蔽部的入口。这里的战斗痕迹相对较少,但气氛却更加凝重、压抑。
推开那扇包着铁皮、留下几个狰狞弹孔的木门,楚风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的年轻日军副官。他对于楚风等人的进入,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地板上的某一点。
然后,楚风的目光,落在了房间中央,那具伏倒在地的躯体上。
藤原信。
他依旧保持着切腹后的姿态,身体微微蜷缩,双手似乎还徒劳地想要按住腹部的创口。中将的军服背部依旧笔挺,但下摆处那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以及地板上那滩凝固的、触目惊心的血泊,无声地诉说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决绝与痛苦。
楚风在距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有靠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诸如快意、惋惜之类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这个他穿越以来,最为棘手、最为危险的对手,这个曾给他和根据地带来无数麻烦和牺牲的日军智将,就以这样一种符合其身份和信念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高级烟草和某种淡雅香料混合的味道,那是属于藤原信的气息,与他此刻冰冷的躯体,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孙铭走到办公桌前,检查着上面散落的文件和物品。他拿起那本摊开的《孙子兵法》,翻了翻,又拿起那把掉落在地的、装饰华美的中将指挥刀,看了看刀身上精致的菊花纹和锋利的刀刃。
“师座,” 孙铭将指挥刀递给楚风,“这是他的佩刀。”
楚风没有接。他的目光,落在了藤原信办公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和服、面容温婉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边角磨损,显然经常被人摩挲。
那是藤原信的妻儿。
楚风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战争的残酷,就在于它将无数个这样的家庭,无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拖入了无尽的痛苦和分离的深渊。藤原信是侵略者,是刽子手,死有余辜。但当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倒在面前,看着那张象征着其另一面的家庭照片时,楚风心中涌起的,并非单纯的复仇快感,而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了柳树沟牺牲的“石头”连长,想起了那个为了保护技术资料而扑在木箱上的无名战士,想起了在巷战中倒下的无数年轻面孔……他们的家人,此刻又在何方?是否也在对着照片垂泪?
胜利的滋味,并非只有甘甜,更多的是混杂着血与泪的苦涩,和一份沉甸甸、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吧。” 楚风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立个无字木牌就行。”
孙铭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是。”
楚风不再看藤原信的尸体,他的目光转向桌上那本《孙子兵法》,随手拿起,翻了几页。书页间,可以看到许多用红蓝铅笔仔细写下的批注,字迹工整,见解独到。在“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一句旁边,藤原信用红笔批注道:“楚君之行,暗合此道。然其术可学,其根难寻。根在何处?在民心?在器物?亦或在……未来?”
看到这句批注,楚风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藤原信至死,都在试图理解他,分析他。这个对手,确实可怕。
他将书合上,放回原处。又看了看那把指挥刀。
“这把刀,” 楚风淡淡道,“收起来吧,以后……或许有用。” 他没有说有什么用,但孙铭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将刀归鞘,拿在手中。
楚风最后环视了一下这个曾经代表着权力和死亡的地下掩蔽部,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走去。
当他重新走到阳光之下,呼吸到外面那虽然混杂却不再那么压抑的空气时,方立功匆匆赶了过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统计出来的、初步的战果清单。
“师座!大丰收!真是大丰收啊!” 方立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初步清点,光是完整的步枪就缴获了超过八千支!轻重机枪上百挺!各种火炮数十门,还有大量的弹药、粮食、被服、药品……还有好几个仓库的五金材料、汽油、甚至是……是小半仓库的无缝钢管!兵工厂那边知道了,非得乐疯了不可!”
楚风听着,脸上却并没有太多喜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伤亡数字呢?” 他问了一个更沉重的问题。
方立功脸上的兴奋瞬间消退了不少,语气变得低沉:“还在统计……初步看,不小。尤其是巷战阶段,各主力团伤亡都接近甚至超过了三成……牺牲的营连级干部,就有十几个……”
楚风沉默了片刻。巨大的战果,是用同样巨大的牺牲换来的。
“抚恤工作要立刻跟上。” 他沉声道,“牺牲将士的名单,要尽快核实,立碑。伤员,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是!” 方立功郑重应下。
就在这时,林婉柔带着几个卫生队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从旁边经过。她白色的护士服上沾满了血污和泥点,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和专注。她看到了楚风,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他身上快速扫过,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安好,然后对他轻轻点了点头,便又带着人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需要救治的地点。
楚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微微一动。在这片胜利的喧嚣与惨烈的背后,这些默默救死扶伤的身影,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和战斗。
“师座,” 方立功又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oSS的史密斯先生,还有重庆方面的人,都发来了询问电,想知道我们下一步的……动向。您看……”
楚风抬起头,望向承恩门城楼的方向,那面红色的“浴血”旗,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依旧醒目地飘扬着。
胜利的果实已经摘下,但品尝这果实的,绝不会只有他们自己。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处或明处,虎视眈眈。
“回电,” 楚风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军光复太原,将士疲惫,亟需休整。当务之急,是维持城内秩序,救治伤员,安抚百姓,恢复民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下一步动向……等我们把这胜利的滋味,真正尝透了,再说。”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
这滋味,是鲜血的腥咸,是硝烟的呛辣,是失去战友的苦涩,是收复故土的微甘……
更是,山雨欲来前的,沉重与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