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硝烟味还没完全散尽,那是一种混合了烟草、汗水和激烈争论后的特殊气味,粘稠地附着在窗帘、桌椅甚至每个人的呼吸里。楚风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拐进了旁边一间更小、更安静的屋子。这里是参谋部的图表室,墙上挂满了各种比例的地图,桌上摊着厚厚的资料和绘图纸,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方立功跟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刚才争论后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激动。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那卷被捏得有些发皱的《复兴与发展初步纲要》草稿,在屋子中央最大的那张实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摊开。
纸张摩擦桌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几乎同时,门被推开了。李云龙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卷,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靠墙的一张条凳上,发出“吱呀”一声抗议。他没看楚风和方立功,眼睛盯着天花板,像是在研究那上面细微的裂纹。
“怎么着,李师长,没去盯着你的兵搞生产建设?”楚风头也没抬,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草稿纸页面,上面用毛笔和钢笔混合书写着密密麻麻的条款和目标,字迹不一,显然经过多人修改。
“扯淡!”李云龙把烟卷从左边嘴角挪到右边,含糊地骂了一句,“老子带兵打仗在行,挖沟垒灶那是工兵的活儿!再说了,”他斜睨了楚风一眼,“你们这儿商量着分‘家当’,老子不得来听听?别到时候好枪好炮都给了别人,轮到老子独立师,就剩些烧火棍!”
楚风没理会他的牢骚。王承柱也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他个头高大,进这低矮的屋子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然后默默地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目光落在草稿上那些关于“军工生产”和“技术升级”的段落上,眼神专注。
小小的图表室,因为这几个核心人物的到来,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又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窗外,清理废墟的金属摩擦声和士兵、民夫的号子声隐约可闻,像是为室内的静默配上的背景音。
楚风的手指停在草稿的扉页,那里还空着。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方立功略显紧张的脸,李云龙那副“老子看你咋整”的表情,以及王承柱带着技术性探究的眼神。
“老方,”楚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来执笔。”
方立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笔筒里取出一支蘸饱了墨水的毛笔,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地递了过去。这支笔,此刻重若千钧。
楚风没有接笔,而是看着那空白的扉页,沉吟了片刻。图表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一声骡马的嘶鸣。
“就写……”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复兴与发展初步纲要》。”
方立功赶紧俯身,屏住呼吸,用他那手还算工整的楷书,小心翼翼地写下了这九个字。墨迹在粗糙的纸张上微微洇开。
“下面,”楚风继续道,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饱经战火、亟待新生的土地,“添上一行小字。”
他顿了顿,用一种混合着沉重责任与无比坚定地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为生存,为尊严,为未来。”
“为生存,为尊严,为未来……”方立功低声重复着,手腕沉稳地将这九个字,如同刻印般,写在了标题下方。墨迹未干,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稀薄光线下,隐隐发亮。
李云龙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咂摸了一下这句话,没吭声,只是把嘴里的烟卷拿下来,在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
王承柱则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好了,”楚风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具体的条款上,“现在,我们来碰碰骨头,看看哪些地方最难啃。”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小屋里进行着一场比之前会议室里更耗费心神的“战斗”。没有拍桌子瞪眼,只有反复的推敲、计算、争论和妥协。
方立功作为具体计划的起草者和“建设派”的代表,逐条解释着目标设定的依据和可能遇到的困难。
“粮食自给,这是底线。”方立功指着第一条,“根据现有控制区的人口和耕地估算,加上部分地区的土改和水利修复,第一年目标,达到七成自给,第二年八成,三年内必须完全自给,并且要有所储备。否则,一切免谈。”他看了一眼李云龙,“这需要地方驻军和民兵配合,维持秩序,打击囤积居奇,也要参与一部分垦荒。”
李云龙哼了一声:“老子知道轻重。饿肚子的兵打不了仗。这事,我盯着。”
“基础工业,”方立功的手指移到下一项,“核心是钢铁、煤炭和电力。太原周边的厂矿要尽快恢复,但关键是技术工人和工程师缺口太大。还有,我们自产的机床精度和数量都远远不够。”他的目光投向王承柱。
王承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伸出满是老茧和细小伤疤的手指,在桌上虚画着:“炼钢高炉修复不难,难的是里面的耐火砖和配套的轧钢设备。兵工厂那边,‘争气一号’机床是造出来了,可像样的老师傅就那几个,一天到晚连轴转,也赶不上趟。而且,造枪造炮和造精密零件,那是两码事……需要时间,更需要人。”
“人……”楚风咀嚼着这个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想办法。内部挖潜,外部引进。oSS那个史密斯,不是总想跟我们‘合作’吗?下次他来,可以谈谈,用我们掌控的某些资源,或者市场准入,换他们的技术专家和设备,哪怕是二手的、淘汰的,也要!”
方立功赶紧记录下来。
“全民扫盲,”楚风点向另一条,“这不是面子工程。士兵不识字,看不懂地图和武器说明书,战斗力打折扣。工人不识字,没法操作复杂机器。农民不识字,新的耕作技术推广不下去。这件事,老方你牵头,教育口的人配合,制定详细方案,师资、教材、场地……要快。”
方立功点头,又补充道:“还有医疗卫生体系,林医生之前提交的报告也提到了,基层缺医少药的情况非常严重。这关系到民心,也关系到部队的非战斗减员。”
提到林婉柔,楚风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纳入计划,优先保障部队和重点厂矿的医疗需求,逐步向基层铺开。”
争论最激烈的,依旧是资源分配。
当谈到明年预算中,用于军工生产和部队换装的比例时,李云龙又坐不住了。
“百分之三十?这他娘够干啥的?”他差点从条凳上跳起来,“老子一个师,现在用的还是三八大盖和中正式混编!鬼子的掷弹筒是好用,可弹药快见底了!王承柱那边搞出来的‘老火铳’是不错,可一个团都装备不满!这点钱,塞牙缝呢?”
方立功据理力争:“李师长!民生恢复是根基!修路不要钱?建学校不要钱?水利工程不要钱?工人、教师的工资不要钱?百分之三十已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了!再多,其他项目就得停摆!”
“停摆就停摆!”李云龙梗着脖子,“先把枪杆子弄硬实了再说!”
“胡闹!”方立功也急了,“那是竭泽而渔!”
眼看两人又要顶起来,楚风打断了他们。他没有直接裁定比例,而是看向王承柱:“柱子,你说实话,如果保证给你足够的原材料和熟练工人,依靠我们现有的技术和设备,一年内,能不能让主力部队的轻武器,完成初步的统一和换代?‘老火铳’的产量,能不能翻两番?”
王承柱低着头,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技术人员的谨慎和实在:“团长,如果……如果原材料跟得上,工人数量能增加一倍,特别是钳工和焊工……我……我立军令状!轻武器统一换代不敢说百分百,但八成有把握!‘老火铳’产量,翻两番……挤一挤,也有可能!”
“好!”楚风看向李云龙,“云龙兄,听见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人和原材料的问题。给你百分之二十五的预算,但方参谋长这边,要优先保障兵工厂的原料供应和工人招募。你能接受吗?”
李云龙瞪着牛眼,看看楚风,又看看王承柱,最后目光落在方立功身上,喘了几口粗气,像是被迫吞下了一只苍蝇,闷声道:“……成!老子认了!但话说前头,到时候要是掉了链子,别怪老子骂娘!”
方立功也松了口气,赶紧记录下这个妥协方案。
时间在激烈的讨论和精细的测算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图表室里点起了几盏明亮的汽灯,发出滋滋的轻响,将几个伏案工作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挂满地图的墙壁上。
当最后一项主要指标和配套措施大致敲定,形成了一份虽然粗糙、但骨架清晰的五年发展蓝图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但疲惫中,又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方立功看着那本被反复修改、墨迹斑斑的纲要草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李云龙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冷掉的土豆,扔给楚风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靠在墙上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含糊地说:“他娘的,比打一场攻坚战还累人……”
王承柱则拿着那份关于军工的部分,走到角落的灯下,又仔细地看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核算着什么数据。
楚风接过那个冰冷的土豆,握在手里,没有立刻吃。土豆粗糙的外皮硌着他的手掌,带着地底深处带来的、朴实的凉意。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隙。
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的些许沉闷,也带来了远处依稀的灯火——那是百姓家中的油灯,是工地上的篝火,是这座城市正在缓慢恢复的生命脉搏。
就在这时,孙铭轻轻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楚风身边,低声禀报:
“团座,重庆来的那位周特派员,已经安顿好了。他说明天上午,希望与您进行一次‘正式’的会谈。”
楚风看着窗外黑暗中零星的光点,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握紧了手中那个冰冷的土豆,感受着那坚硬的、实实在在的触感。
纲要有了,蓝图绘就。
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明天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