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特派员被安排在了原日军军官俱乐部改造的招待所里。那里算是太原城里为数不多还算完好的建筑,红砖外墙,拱形窗户,带着点不伦不类的东洋风味。楚风特意吩咐了下去,按“上宾”规格接待,吃穿用度,务求周到,但警卫工作,则由孙铭的人亲自负责,里三层外三层,明哨暗哨,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用李云龙私下里的话说:“这叫把他当菩萨供起来,香火给足,但别让他下凡碍事。”
第二天一早,楚风并没有急着去会晤那位周特派员。他深知,在这种博弈中,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容易落了下风。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公务,批阅文件,听取各方汇报,仿佛那位从重庆来的“钦差”并不存在。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放下笔,对等候在一旁的方立功淡淡地说:“走吧,老方,我们去见见这位特派员。听听重庆方面,对我们这‘草台班子’,有什么指教。”
方立功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丝忧虑:“团座,来者不善啊。我打听过了,这位周特派员,是cc系的干将,最擅长搞渗透、分化那一套。”
楚风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军装,语气平静:“怕什么?我们是做实事的,不是玩嘴皮子的。他搞他的纵横术,我们种我们的地。”
两人带着几名警卫,乘车前往招待所。车子是缴获的日制黑色轿车,座椅的皮革已经有些龟裂,发动机的声音也带着杂音,行驶在尚未完全清理干净、颠簸不平的街道上,像个喘着粗气的老人。
招待所门口,周特派员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藏青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让人觉得疏离。只是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偶尔闪过审视和计算的光芒,像极了在估量货物价值的商人。
“楚将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周特派员快步迎上前,主动伸出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官场上惯有的、程式化的热情,“兄弟周慕云,奉委座及中央之命,特来慰问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楚将军光复太原,扬我国威,实乃党国栋梁,民族英雄!”
他的手温暖、干燥,握手的力度不轻不重,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掌控力。
楚风与他轻轻一握便松开,脸上也挂起了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笑容:“周特派员远道而来,辛苦了。太原初定,百废待兴,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楚将军太客气了。”周慕云笑着摆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楚风略显朴素的衣着和他身后那些眼神锐利、站姿如松的警卫,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和审视。
双方寒暄着走进招待所。里面的布置倒是花了些心思,沙发、茶几都是从原先日军高级军官住所里搜罗来的,虽然样式老旧,但擦得干净。桌上摆着水果和香烟,甚至还有一瓶大概是缴获的日本清酒。
分宾主落座,勤务兵奉上茶水。白色的陶瓷茶杯,边缘有个不易察觉的小缺口,茶叶是本地产的粗茶,味道苦涩,远不如重庆的香茗。
周慕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小口,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反而赞叹道:“好茶!战乱之年,能品到如此清冽之味,实属不易。可见楚将军治军有方,这后方也是井井有条啊。”
他绝口不提正事,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从太原的历史风物,谈到北方的气候,又感慨了一番抗战的艰辛,对楚风及麾下将士的功绩极尽赞美之词,言辞恳切,仿佛真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楚风和方立功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并不接茬。
周慕云见对方不接招,话锋微微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楚将军,如今太原光复,不知对下一步的防务和……地方治理,有何打算?中央对这边的情况,可是十分关切啊。”
终于来了。
楚风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慕云:“多谢中央关心。日军虽退,但残敌未清,地方秩序亟待恢复,民生尤为艰难。眼下,楚某和弟兄们想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保境安民,防止日伪残部及匪患滋扰;二是尽快恢复生产,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能过上个安生日子。至于其他,倒还未曾多想。”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面临的现实困难,又模糊了权力归属和未来走向的问题。
周慕云呵呵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楚将军忧国忧民,兄弟佩服。不过,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楚将军如今坐拥数万精兵,控制偌大地盘,总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分,也好方便行事,安抚地方人心,更利于接收中央的援助嘛。”
他顿了顿,观察着楚风的反应,继续说道:“委座和中央的意思,是想请楚将军正式就任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山西省主席一职。如此一来,军政大权名正言顺,中央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拨粮饷、武器,支援山西的建设。不知楚将军意下如何?”
副司令长官,省主席。听起来位高权重,但这背后,必然伴随着部队的整编、人员的安插、以及一系列的命令和制约。这是明晃晃的收编和削权。
图表室里,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方立功屏住了呼吸,看着楚风。
楚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那苦涩的粗茶,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然后,他抬眼看向周慕云,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周特派员和中央的美意,楚某心领了。只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周慕云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期待。
“只是如今日军虽退,华北局势依然错综复杂。我军各部,久战疲惫,编制混乱,仓促整编,恐生变故。地方上千头万绪,非强力难以稳定。此时若变动人事,只怕……不利于稳定大局啊。”
他轻轻放下茶杯,发出“磕哒”一声轻响。
“不如这样,”楚风话锋一转,“就请周特派员先行回禀中央,说明此间实际情况。至于名分一事,待地方稍稍安定,部队休整完毕,再议不迟。当前,一切还是以稳定和发展为重。楚某相信,只要是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事情,委座和中央,一定会理解的。”
软钉子。
周慕云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几分冷意。他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心里暗骂:好个楚云飞,果然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
“楚将军深谋远虑,顾全大局,兄弟佩服。”周慕云放下茶杯,笑容依旧,“既然如此,兄弟定当将楚将军的意思,如实向委座和中央汇报。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如今国际形势复杂,美苏等国,对我国事务也颇为‘关切’。楚将军雄踞华北,手握重兵,难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测和……误会。有时候,有个正式的名分,也能省去不少麻烦,您说是不是?”
这话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的威胁意味。暗示楚风如果不接受中央任命,就可能被贴上“割据”、“军阀”甚至更坏的标签,引来外部势力的干涉。
楚风闻言,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没有直接回答周慕云的话,而是转头看向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特派员,你听。”
周慕云一愣,下意识侧耳倾听。窗外,除了隐约的施工声,似乎还有一阵……嗡嗡的、低沉的引擎声?
“那是我们自己的飞机,‘雏鹰二号’,在例行巡航。”楚风的声音平静无波,“它飞的这片天,是中国的天。它守护的这片地,是中国的地。只要我楚云飞和我的兵还站在这里,这片天,这片地,就永远姓中,不姓日,也不姓其他任何阿猫阿狗。”
他转回头,目光如炬,直视周慕云:“至于外人怎么看,怎么猜,那是他们的事。我楚云飞行事,但求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族,无愧于脚下这片土地和上面的百姓。其他的,随他去吧。”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既回应了威胁,也表明了态度——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更不会受人摆布。
周慕云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站起身:“楚将军志向高远,气魄惊人,兄弟……受教了。既如此,兄弟就不多打扰了,先行告退。”
“特派员慢走。”楚风也站起身,礼仪周到地将他送到门口。
看着周慕云在一名警卫的“陪同”下,背影有些僵硬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方立功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团座,这下……可是把重庆方面,彻底得罪了。”方立功忧心忡忡地说。
楚风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淡然:“得罪?从我们拿下太原,却不肯乖乖交出兵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得罪了。今天不过是把话挑明了而已。”
他转过身,看着方立功:“老方,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们自己,是我们手里的枪,地里的粮,还有……真正的人才和技术。”
他拍了拍方立功的肩膀:“抓紧时间,把我们那个‘招贤令’,通过各种渠道,尤其是oSS的史密斯和海外华侨的关系,尽快散出去!我们要的工程师、科学家、医生……一个都不能少!”
就在楚风与周慕云进行着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异常的交锋时,太原城外的临时机场——一片刚刚平整出来的黄土地上,迎来了第一批响应“召唤”的客人。
一辆用卡车改装、颠簸得快要散架的“客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扬起一片尘土。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两名负责接应的“谛听”人员,他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接着,几个穿着不合时宜的西装、或长衫,提着简陋行李箱,风尘仆仆的人,有些踉跄地走了下来。他们大多年纪不轻,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一双双眼睛,却在看到那架停在不远处、虽然简陋却代表着自主力量的“雏鹰二号”侦察机时,瞬间迸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圆框眼镜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下踏板。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皮箱,箱角的皮革已经磨损露出了里面的硬纸板。
他站在这片陌生而粗粝的北方土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黄土和机油味的干燥空气。然后,他抬起头,望向太原城的方向,尽管只能看到一片低矮的轮廓和尚未散尽的硝烟。
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他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抹去,却越抹越多。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那几个同样激动难抑的同伴,声音哽咽着,用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官话,断断续续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终于……终于回家了……能……能用自己的手艺……报效祖国了……”
风吹过这片空旷的场地,卷起细细的黄土,掠过他们饱经风霜的脸庞,也送来了机场那头,地勤人员检修飞机时,工具敲击金属的、叮叮当当的脆响。
那声音,像是在为这群归来的游子,奏响一曲迟到的、却格外动人的欢迎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