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理的鲜血,仿佛在太原乃至整个控制区的上空,凝成了一层看不见的、沉重的阴霾。各乡村的民兵护校队迅速组建起来,扛着老旧的步枪,或者干脆提着大刀梭镖,在扫盲班的课堂外日夜巡逻,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里,似乎也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空气中,除了固有的硝烟、尘土和新生钢铁的气息,又多了一分铁与血的味道。
“谛听”像一张沉默的网,以柳树屯为中心,向着四周的阴影处悄然撒开。那枚7.92mm的弹壳,是唯一的,也是冰冷的线索。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建设的车轮不能因暗处的冷枪而停滞。就在这肃杀的氛围中,另一个关乎生存与未来的战场,在看似平静的账本和算盘珠之间,悄然拉开了帷幕。
楚风的办公室里,灯火几乎彻夜不息。窗外是沉寂的冬夜,屋内却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热度。方立功、陈老先生,以及几位从归侨和本地商人中遴选出来的金融好手,围在一张巨大的、铺满了各种报表、账册和地图的桌子前,人人脸上都带着睡眠不足的青灰和高度集中精神后的亢奋。
桌面上,摊开着几张设计草图,上面用毛笔勾勒着钞票的样式——工农兵学商的图案,简单的花纹,以及醒目的面额数字。旁边,堆着厚厚几摞物资清单:粮食、布匹、食盐、煤炭,甚至还有刚刚从大同钢铁厂生产出来的、带着余温的钢材样本,以及一份关于辖区内几个主要金矿产量和库存的绝密报告。
“不行,还是不行!”陈老先生猛地将手里的放大镜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花白的胡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准备金!准备金是关键!光靠我们这点家底,粮食、布匹、盐,再加上那点黄金,要支撑起覆盖整个区域的货币信用,就像是……像是想用一碗水去扑灭一场大火!一旦百姓失去信心,发生挤兑,顷刻之间,就是灭顶之灾!”
他拿起一张草稿,手指点着上面“华元”的字样:“这个名字,气魄是有了,可分量太重,我们现在的肩膀,恐怕还扛不起来啊!”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曾在上海银行任职的归侨金融专家扶了扶眼镜,语气谨慎地补充:“陈老所言极是。货币信用,建立难,摧毁易。如今法币已在崩溃边缘,通货膨胀如同野马脱缰。我们此时发行新币,若准备金不足,信用不稳,很可能被这洪流瞬间冲垮,甚至反过来加剧混乱。是不是……再等一等?或者,先小范围试行?”
“等?不能再等了!”方立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市场调查报告,声音沙哑,“你们看看这个!市面上,法币已经快成废纸了!商人不敢存货,百姓拿着钱买不到东西,已经开始以物易物!盐巴、粮食成了硬通货!黑市上,一块大洋能换一麻袋法币!经济秩序正在瓦解!我们再不出手,不用等重庆来打,我们自己内部就要先乱套!”
他拿起一份清单,抖得哗哗响:“这是我们能调动的、可以作为准备金的所有物资和贵金属,我算了三天三夜,就算把裤腰带勒到脖子,也……也远远不够覆盖预期的货币发行量!缺口太大了!”
桌旁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众人粗重不匀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几张设计精美的钞票草图,此刻看起来如同空中楼阁,美丽而脆弱。
楚风一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没有参与争论,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
直到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下去,只剩下绝望的沉默在屋内蔓延,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冷静。
“所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按照最保守的估算,我们的准备金,最多只能支撑计划发行量的……四成?”
方立功艰难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
楚风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代表着他们全部“家当”的清单,又落在那几张钞票草图上。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市集上百姓拿着贬值的法币时那茫然无助的眼神,看到了商人囤积居奇时那狡黠而贪婪的目光,也看到了重庆方面可能正等着看他们经济崩溃的冷笑。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走到桌边。他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报表,而是伸出手,拿起了那张写着“华元”字样的设计草稿。粗糙的纸张摩擦着他的指尖。
“名字,不改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就叫‘华元’。分量重,才好压住秤。”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陈老先生和那位归侨专家:“二位是金融方面的行家。我问你们,货币信用的根本,是什么?”
陈老先生愣了一下,迟疑道:“自然是……足值的准备金,金本位或者银本位……”
“那是旧时代的道理。”楚风打断他,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在咱们这里,货币信用的根本,不是仓库里堆了多少黄金白银,也不是账面上有多少粮食布匹。”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人心。”
“是老百姓相不相信,拿着我们发行的这张纸,明天就能买到活命的粮食,御寒的衣物,治病的药材!是商人愿不愿意,用他们手里的货物,来换我们这张纸!”
他拿起那份物资清单,语气加重:“这些,是我们的底牌,是我们的锚,不能动,也不敢轻易动。但光靠它们,不够。”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发出“笃”的一声。
“我们要用的,是比黄金更硬的东西。”
他看向方立功:“老方,立刻以我的名义,发布两条命令。”
“第一,公告全军及各级政府,下个月起,所有官兵、公务人员的饷银和薪金,一半用银元或实物(粮食、盐)支付,另一半,用新发行的‘华元’支付!”
方立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这意味着,将整个军政体系的信用,与新币进行了深度捆绑!
“第二,”楚风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开放我们控制的直属粮仓、盐仓,以及国营百货公司!公告百姓,允许并且鼓励他们,用‘华元’直接、平价购买粮食、食盐、布匹等生活必需品!价格,就按我们规定的平价,雷打不动!”
这话如同在寂静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陈老先生失声道:“这……这太冒险了!楚将军!一旦开仓,若百姓持币蜂拥而来,我们的储备可能顷刻告罄!届时若无货可售,新币信用将瞬间崩塌,比法币崩溃得更快!这……这无异于火中取栗啊!”
“就是火中取栗!”楚风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赌博的决绝,“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积累信用了!外面是法币崩塌的洪流,暗处是随时可能射来的冷箭!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在老百姓心里,把‘华元’和‘能买到活命东西’这几个字,死死地焊在一起!”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凝:“我知道这很冒险。但我们没有退路。这一步走出去,要么站稳脚跟,赢得喘息之机;要么……万劫不复。”
他看向方立功:“老方,你敢不敢跟我赌这一把?”
方立功脸色变幻,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看了看桌上那单薄的准备金清单,又看了看楚风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最终,他一咬牙,重重地点了头:“团座!我……我跟了!”
楚风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他拍了拍方立功的肩膀,然后对那位归侨专家道:“印刷和防伪技术,就拜托你们了。要快,要好。”
他又看向陈老先生:“陈老,您是经济界的泰山北斗,届时还需要您出面,稳定商界人心。”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对无形的敌人宣告:
“公告发布前夜,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就绪。粮仓、盐仓,加派双岗,由孙铭的人亲自负责警戒。印刷厂那边,也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冬夜的寒冷,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孙铭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他走到楚风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楚风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比窗外凛冽的寒风更冷。
他缓缓转过头,再次望向桌面上那几张承载着无数希望与风险的钞票草图,目光深沉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