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议会礼堂里那带着泥土味和汗味的热烈掌声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代表们眼中被点燃的希望之光尚在眼前闪烁,冰冷的现实已如同北方的寒流,裹挟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谛听”的情报像接连砸下的冰雹。胡宗南部的“不明身份武装”动作极快,几条通往陕西、河南的主要商道被粗暴地设卡拦截,几支试图通行的、运载着布匹、药品和五金零件的小型商队已被扣留,货物没收,人员下落不明。这不仅仅是试探,而是赤裸裸的、旨在掐断经济命脉的封锁宣言。
几乎同时,市面上开始出现一种令人不安的苗头。一些隐蔽的角落,黑市银元的兑换价格被人为地悄悄推高,伴随着一些流言蜚语,像毒蛇一样在街巷间游走:“听说了吗?胡宗南几十万大军压境了!”“‘华元’?擦屁股纸罢了!楚云飞自己都快顶不住了!”“赶紧把手里的纸票子换成银元或者粮食,晚了就真成废纸啦!”
恐慌,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虽还不明显,却已足以让敏感的人心开始摇晃。
楚风司令部里的气氛,比省议会礼堂那个寒冷的下午更加凝重。方立功面前的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啪作响,声音急促而带着焦躁,他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汽灯下闪着微光。
“团座!黑市银元价格比我们规定的官方牌价已经高出两成了!照这个趋势,一旦‘华元’明天正式进入流通,民间持有者可能会疯狂抛售,转而囤积银元或实物!我们开放的几个平价物资点,恐怕会面临巨大的挤兑压力!”方立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单薄的准备金清单,此刻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头。
陈老先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此乃典型的金融攻击手段!利用外部封锁制造恐慌,内部煽动挤兑,双管齐下,意在顷刻间摧毁我新币信用!其心可诛!”
楚风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背对着众人,目光死死盯住那条被标注为“中断”的商路。胡宗南……周慕云……还有那些躲在阴影里散播谣言的黑手……他们配合得倒是默契!
“我们的物资储备,能撑多久?”楚风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方立功飞快地计算着:“如果挤兑规模在可控范围内,按照我们设定的每人每次限购数量,粮食和食盐大概能支撑……十天到半个月。但如果恐慌蔓延,形成风潮……”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十天……半个月……楚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那条中断的线上划过。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印刷厂那边,第二批‘华元’印出来多少?”楚风又问。
“只够维持军政人员下个月另一半饷银的发放。”方立功答道,“原材料,特别是特种纸张和油墨,库存也不多了。原先预计通过商路补充的渠道,现在……”他无奈地摊了摊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部封锁掐断了补给,内部挤兑消耗着存量,连印钱的原料都快要告罄。这局面,堪称绝境。
“不能慌。”楚风转过身,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有眼神锐利如鹰,“他们想看到我们慌乱,我们偏要稳如泰山!”
他走到桌边,下达了一连串命令,语速快而清晰:
“第一,命令孙铭,加强对所有粮仓、盐仓、百货公司及印刷厂的警卫,级别提到最高!同时,他的‘谛听’立刻行动起来,给我挖出散播谣言的源头!抓几个典型,公开审理,以儆效尤!”
“第二,方参谋长,你亲自起草一份安民告示,用大白话写!就告诉老百姓,我们的粮仓是满的,盐堆得像山!‘华元’背后,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盐巴,更是我们这几万条枪在保着!谁敢扰乱市场,破坏金融,就是与我们全体军民为敌!”
“第三,”他看向陈老先生和那位归侨金融专家,“立刻研究,在没有外部原料输入的情况下,我们能否利用本地资源,找到特种纸张和油墨的替代品?哪怕粗糙一点,也要保证‘华元’能源源不断地印出来!这是信心的保证!”
“第四,通知李云龙,水利工地和各个生产建设兵团,照常施工,一刻不停!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天塌不下来,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命令一道道发出,像给一部濒临停转的机器注入了强心剂。司令部里忙碌起来,通信兵进进出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楚风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带着远方隐约的、属于工地上的微弱号子声。他需要这冷风,让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后。
……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
太原城内几个指定的粮店、盐铺和国营百货公司门口,果然排起了长队。队伍蜿蜒,沉默而压抑。人们揣着刚刚领到或原本持有、此刻却心怀忐忑的“华元”,脸上交织着期盼、焦虑和深深的怀疑。寒风吹拂着他们单薄的衣衫,没有人说话,只有脚踩在冻土上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维持秩序的士兵们持枪而立,表情严肃,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队伍和周围。孙铭派出的便衣人员,如同幽灵般混在人群里,耳朵捕捉着任何可疑的低语。
粮店的大门准时打开。
第一个走上前的是个头发花白、挎着篮子的老大娘。她颤抖着将几张崭新的“华元”递进窗口,声音带着哭腔:“同志……俺……俺就买五斤小米……娃饿得直哭……”
窗口后面的工作人员接过钱,熟练地清点,盖章,然后转身,从后面堆满麻袋的仓库里,舀出黄澄澄的小米,用秤仔细称好,倒入老大娘的篮子里。整个过程,平稳,有序,没有任何迟疑。
老大娘看着篮子里实实在在的粮食,又低头看看手里那张盖了章、意味着已经消费掉的“华元”票根,愣了好几秒,然后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嘴里不住地念叨:“真的……真能买到……真能买到……”
她提着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篮子,几乎是踉跄着走出队伍,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比任何宣传都更有力。
第二个,第三个……队伍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每当有人成功用“华元”换到粮食、食盐或布匹,队伍中那种凝重的气氛就会悄然松动一分。怀疑的目光,逐渐被一种小心翼翼的信任所取代。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黑市上,银元的价格依旧在暗中攀升。几个被“谛听”锁定的、暗中散布谣言的混混,在试图煽动人群冲击粮店时,被早已守候在旁的士兵和便衣迅速拿下,当众戴上了镣铐。公开的审判在城中心的广场简单而迅速地举行,罪名清晰——扰乱金融,破坏稳定。清脆的枪声(执行枪决)响过之后,市面上那些阴毒的流言,仿佛被寒风吹散了不少,虽然并未绝迹,但气焰顿时矮了三分。
与此同时,在秘密印刷厂里,王承柱带着兵工厂的技术骨干,和陈老先生找来的几个老造纸工匠、化学匠人,正围着一些本地出产的草浆、矿物颜料和简陋的蒸馏设备绞尽脑汁。
“不行!这纸太脆,一搓就破!”
“这颜色也不行,太容易掉色!人家一沾水就花了,还怎么防伪?”
“再试!用蒸煮的法子试试!加点石灰!”
“颜料研磨得再细点!”
工棚里烟雾缭绕,混合着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和纸张的霉味。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废纸堆成了小山。每个人都眼睛通红,嘴唇干裂。
直到一个老师傅无意中将某种本地植物的汁液加入颜料中,经过反复调配,终于得到了一种附着性较强、颜色也相对稳定的油墨。而造纸的工匠,也通过改进工艺,勉强造出了一种虽然粗糙、但韧性和耐折度都达到最低要求的纸张。
当第一张用这种“土法”原料印出来的、虽然图案略显模糊、纸质也远不如前的“华元”试验票样被送到楚风面前时,他拿着那张还带着淡淡草木和化学试剂味道的纸币,久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纸币很粗糙,甚至有些难看。但它代表的意义,却无比重大——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他们拥有了独立维持金融血脉继续流动的能力!哪怕这血流得慢一点,粗糙一点,但只要不停,就有希望!
他抬起头,对满眼血丝却带着兴奋光芒的王承柱和几位老师傅,郑重地说了一个字:
“好!”
就在这时,孙铭再次带来了“谛听”的最新消息,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
“团座,那个双面间谍‘夜莺’刚传回情报,oSS的史密斯,似乎对我们能独立印钞的能力产生了极大兴趣,他正在通过特殊渠道,调查我们造纸和油墨的来源。另外,军统那边,‘刀疤刘’的踪迹……我们找到了,但他藏身的地方,很棘手。”
楚风的目光从手中那张粗糙却意义非凡的纸币上抬起,眼神深邃如夜。
经济上的阻击战,刚刚顶住第一轮冲击,情报战线上的暗战,却已进入了更凶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