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战线上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粮店前排队人群那将信将疑的眼神,黑市银元那幽灵般的价格波动,以及“谛听”传来的关于oSS窥探和“刀疤刘”踪迹的密报,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楚风的心头,勒出一道道深刻的焦虑。然而,在这片由金融、情报和潜在暴力交织成的泥沼中,一股更加原始、更加坚韧的力量,正在城北那座由旧厂房改造的兵工厂深处,悄然孕育。
这里的气氛,与司令部那种压抑的焦灼截然不同。如果说司令部是风暴眼中诡异的平静,那么兵工厂的核心车间,就是一座正在酝酿着小型火山喷发的熔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机油味、冷却金属时蒸腾起的淡淡水汽腥味、还有砂轮打磨金属时迸发出的、带着焦糊气息的火星味。巨大的皮带传动装置在头顶嘎吱作响,将动力输送到车间各个角落,沉重的铁锤敲击在烧红的锻件上,发出富有节奏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搏动。
车间的中央,被清理出一片空地。那里,成为整个根据地目光焦点的“争气一号”——那台集合了缴获零件、手工打磨部件和归侨工程师心血的简易机床,正进行着最后的调试。它看起来依旧有些笨重和粗糙,裸露的齿轮和传动杆上还能看到手工锉刀的痕迹,但此刻,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收敛了爪牙、等待着首次扑食的钢铁巨兽。
王承柱围着“争气一号”打转,他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油污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头发乱得像鸟窝,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紧紧盯着机床的每一个细微部位,仿佛在凝视着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他的手指不时这里敲敲,那里拧拧,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高老工程师和陈光宗则伏在旁边的临时绘图板上,上面铺满了修改得密密麻麻的图纸。两人时而低声激烈讨论,时而又沉默地对着某个数据凝神思考。高老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疲惫,还是激动。陈光宗的眼镜片上沾满了油污和指纹,他也顾不上擦拭。
“主轴……主轴最后的同心度校正,必须万无一失!”高老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第一个工件,必须成功!”
“润滑!润滑系统再检查一遍!所有的油路,确保畅通!”王承柱头也不抬地吼道,一个年轻的学徒赶紧拿着油壶,弓着腰,再次仔细地检查那些粗细不一的油管。
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所有人都知道,这台“争气一号”能否成功加工出合格的枪管(这是他们选择的第一个高难度试制品),不仅仅关系到兵工厂的产能,更关系到整个根据地工业体系的信心,是对他们这群“土包子”能否玩转精密制造的一次终极考验。
楚风悄然走进了车间,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站在阴影里,感受着这股混合着油污、汗水、金属和极度专注的独特气息。那沉闷的敲击声和机床调试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一部分因外部压力而产生的焦躁。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实在,看得见,摸得着。
李云龙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进来,他显然对这种技术活一窍不通,背着手,歪着头打量了半天那台“铁疙瘩”,撇了撇嘴,对楚风低声道:“老楚,就这玩意儿?能比得上鬼子那进口的?别到时候吭哧半天,拉出来的还是歪把子。”
楚风没理他,目光依旧锁定在“争气一号”上。
终于,所有的准备工作就绪。一块经过初步锻造和粗加工的合金钢毛坯,被天车小心翼翼地吊装到“争气一号”的工作台上,卡紧。那钢材表面还带着锻造后的氧化皮和淡淡的蓝黑色,在车间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王承柱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即将发起冲锋的战士。他走到主控位置,那里只有几个简陋的操纵杆和仪表。他看了一眼高老和陈光宗,两人都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启动!”王承柱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让整个车间屏住了呼吸。
电源接通!
电机先是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随后,动力通过皮带传递到主轴,“争气一号”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开始发出均匀而有力的运转声。声音不算悦耳,甚至带着一些杂音,但稳定而持续。
王承柱推动操纵杆,装有特制合金刀具的刀架,开始按照预设的轨迹,缓缓靠近那根静止的钢坯。
“嗤——!”
当锋利的刀尖接触到金属表面的瞬间,一阵尖锐而刺耳的切削声猛然响起!这声音不同于之前的任何声响,它代表着金属与金属之间最直接、最暴烈的对话!灼热的、闪烁着蓝光的金属碎屑,如同微型瀑布般,从切削点喷射出来,落在下面的冷却液槽里,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股带着特殊腥味的白雾。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承柱的手稳稳地握着操纵杆,眼睛死死盯着切削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也浑然不觉。高老和陈光宗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李云龙也收起了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时间,在刺耳的切削声中缓慢流逝。那根粗糙的钢坯,在“争气一号”看似笨拙却精准无比的“啃噬”下,正一点点地改变着形状,外层的氧化皮和多余部分被剥离,逐渐显露出内部更加致密、光滑的金属本体。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加热金属和冷却液混合的、难以形容的工业气息。
突然,“争气一号”发出一阵不祥的、更加尖锐的震颤声!刀架似乎卡顿了一下!
“不好!”高老失声叫道。
王承柱脸色一白,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回拉操纵杆!
陈光宗一个箭步冲上前,查看仪表。
车间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电机空转的嗡鸣和冷却液滴落的声音。失败了?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失望和沮丧。
王承柱颤抖着手,检查着刀具和工件。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声音带着哭腔般的嘶哑:“没……没事!是切到了里面的一个硬点!刀具……刀具没事!工件……工件也没事!”
虚惊一场!众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王承柱抹了把汗,定了定神,再次推动操纵杆。切削声重新响起,这一次,更加平稳,更加坚定。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当那根经过精加工的枪管最终从“争气一号”上取下时,整个车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王承柱用那双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接过那根还带着余温的枪管。它通体闪烁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内壁光滑如镜,外圆笔直,尺寸精度完全达到了设计要求!他拿起专用的量规和卡尺,反复测量了数次,每一次,读数都精准无误!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楚风,看向高老,看向车间里所有翘首以盼的工人们,那张被油污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近乎癫狂的、带着泪光的笑容,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成啦——!!!咱们成啦——!!!‘争气一号’……它……它争气啦——!!!”
这声嘶吼,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车间里所有的紧张和压抑!
“哗——!!!”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掌声、敲打铁器的叮当声瞬间爆发出来!工人们互相拥抱,捶打着彼此的后背,许多人激动得流下了眼泪。高老工程师老泪纵横,陈光宗也摘下眼镜,用力地擦拭着。连李云龙都忍不住咧开大嘴,用力拍了一下身旁的铁架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娘的!真行啊!”
楚风走上前,从王承柱手中接过那根沉甸甸、光溜溜、还带着机床余温的枪管。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光滑的表面,那精准的尺寸,无不诉说着一个事实——他们,真的凭着自己的双手,造出了能够加工精密武器的机器!
他抚摸着这根枪管,仿佛在抚摸着一个新时代的门槛。有了它,就能造出更多、更精良的“老火铳”,就能逐步统一部队的装备,就能……把命运更多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群激动不已、如同打了胜仗般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荡:
“好!”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那根象征着突破的枪管上,语气斩钉截铁:
“有了它,我们就能造更多的拖拉机,也能造更利的剑!”
就在这时,孙铭的身影再次如同幽灵般出现在车间门口,他没有走进这欢腾的海洋,只是远远地对着楚风,做了一个急切的手势。
楚风脸上的光芒微微收敛,他将那根意义非凡的枪管轻轻交还给王承柱,转身,大步向着孙铭走去。
车间的欢呼声在他身后渐渐远去,如同退潮的海浪。而新的,来自情报世界的暗涌,已经拍打到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