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那场关乎“起高楼”的激昂余韵，仿佛还在梁间萦绕，未曾完全散去。但现实，总是用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将人从理想的云端拉回地面。
几天后，新年到了。
民国三十五年的元旦，太原城是在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中度过的。鞭炮声比往年稀疏了不少，毕竟“华元”刚站稳脚跟，老百姓手里的活钱还不多，得省着点用。但家家户户门楣上新贴的桃符，街上零星炸响的爆竹，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硝烟混合着饺子和炖肉的香气，终究是驱散了一些连月来的紧张，给这座饱经创伤的古城，添上了几丝属于人间的、挣扎求存的暖意。
楚风没有搞任何形式的庆祝活动。天刚蒙蒙亮，他就披着那件肘部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旧军大衣，出现在了司令部院子里。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他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冷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目光越过院墙，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学堂孩子们排练新年歌谣的稚嫩嗓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挠了一下。
“又是一年……”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时间过得真快，快得让人心惊。来到这个世界，融合了楚云飞的记忆和责任，从苍云岭那一炮开始，跌跌撞撞，竟然也走到了今天。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他信步走到院角那棵老槐树下。树叶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天空，像无数干枯的手臂。树根处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边缘脏兮兮的，带着泥土和踩踏的痕迹。他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掉落的小树枝，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雪地上划拉着，脑子里却像开了锅的粥，翻滚着无数亟待处理的事务：黄河渡口虽然暂时打退了胡宗南的试探，但防线需要加固，兵力需要调整；兵工厂“争气一号”机床是弄出来了，可大规模生产的良品率还是上不去，废件堆了半个仓库；春耕的种子、化肥还缺一大截；更别提那要命的、嗷嗷待哺的教育和医疗……
千头万绪，每一根都牵扯着这片土地的神经。
“团座，您在这儿呢！”参谋长方立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手里捧着几份文件，鼻尖冻得通红，镜片上也蒙着一层白雾。“刚收到的，几份……‘拜年礼’。”他把“拜年礼”三个字咬得有点重，透着一股子无奈的嘲讽。
楚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屑和尘土，接过那摞文件。入手的感觉，纸张质地各异，仿佛本身就带着各自来源地的不同气息。
他率先翻开最上面那份，是oSS的史密斯通过“海魂”渠道转交的，一份非正式的、但内容极其扎实的《美国国会战略情报评估委员会：对华北非政府武装力量（代号‘北风’）的潜在威胁评估及应对策略摘要》。纸张光滑，印刷精美，英文打字机打出的字母清晰而冷漠。
里面充斥着“令人惊异的组织能力”、“非典型军事革新”、“难以预测的民族主义倾向”、“对现有远东秩序构成潜在挑战”等字眼。报告详细分析了楚风部从苍云岭到太原战役的战术特点，重点提到了“数学化炮击”、“多兵种协同雏形”以及刚刚显露头角的“疾风”战机和对“华元”金融体系的构建尝试。结论部分措辞谨慎，但核心意思明确：此股力量已无法忽视，建议采取“接触与遏制”并行的双重策略，一方面寻求有限合作以获取其独特战术和技术情报（尤其是那些“土法上马”却异常有效的技术），另一方面，必须阻止其进一步坐大，避免其完全倒向“北方巨熊”或成为“第二个延安”。
楚风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手指在“遏制（containment）”这个词上停顿了片刻。他能想象出史密斯，或者他背后的那些战略家，在撰写这份报告时，那种居高临下、试图将一切都纳入其掌控范围的姿态。
“老美这是……给咱们画了个圈啊。”楚风轻笑一声，把文件递给方立功，“想让我们在圈里跳舞。”
方立功快速浏览了一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们想要我们的技术，又怕我们壮大。这合作，恐怕是糖衣炮弹。”
“炮弹也得看谁吃，怎么吃。”楚风不置可否，拿起了第二份文件。
这份来自延安，“大姐”亲笔书写，用的是边区自产的粗糙纸张，字迹清秀而有力。内容是关于在全国范围内推动成立“联合政府”的初步构想和征求意见稿。文中热情赞扬了楚风部在华北敌后坚持抗战、发展生产的巨大成就，称之为“民族复兴的一股清流和重要力量”，并诚挚邀请楚风及其代表，共同参与筹划这一“开天辟地的民主盛事”，为实现真正的和平、民主、统一的新中国而奋斗。
字里行间，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和坦诚相待的信任。楚风甚至能透过纸张，感受到“大姐”那温暖而坚定的目光。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也是一份不容回避的考题。
他轻轻放下这份文件，心里有些感慨。这条路，和他所知的那条路，终究是有了偏差，但大方向，似乎又在冥冥中指向了同一个终点。只是，这其中的过程，又会有多少波澜？
最后一份，来自重庆。装帧精美，盖着鲜红的官方大印，措辞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与其说是文件，不如说是最后通牒。严词指责楚风“拥兵自重”、“割据地方”、“非法发行伪币扰乱国家金融”，要求其在“接令之日起，十五日内”，无条件取消“华元”，军队接受“中央整编”，防区交由“国府接收大员”管理。末尾，用近乎威胁的口吻写道：“……若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则戡乱救国之大业，恐不得不行壮士断腕之痛，勿谓言之不预也！”
冰冷的官方辞藻下，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三份文件，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代表着三股足以影响中国乃至世界走向的巨大力量。此刻，它们就这么并排躺在楚风手中，薄薄的纸张，却重逾千斤。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打了个旋，扑在楚风的脸上，冰冷刺骨。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低头看着这三份“拜年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似笑非笑。
他抬起头，看向一脸忧色的方立功，又瞥见刚刚闻讯赶来的赵刚也走进了院子，便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了疲惫、嘲讽和跃跃欲试的调子：
“老赵，你来得正好。看看，咱们这下，算是把三方都‘得罪’遍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美国报告、延安来信和重庆通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也把三方都‘吸引’来了。”
他把“吸引”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方立功扶了扶眼镜，欲言又止。赵刚则是快步上前，接过文件快速翻阅，脸色越来越凝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赵刚看完，长叹一声，看向楚风，“楚兄，你这‘高楼’还没动工，这打地基的桩子周围，已经是虎狼环伺了。”
楚风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再次望向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一只孤零零的寒鸦落在上面，“嘎”地叫了一声，声音嘶哑难听，拍打着翅膀又飞走了，只留下微微颤动的枝条。
“是啊，虎狼环伺。”楚风重复了一句，语气却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以前，我们是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刨食吃，生怕引起注意。现在不同了……”
他猛地转过身，大衣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这沉郁的天气。
“我们有了自己的地盘，自己的枪，自己的钱，还有……越来越多愿意跟着我们走的人！我们想闷声发大财，可人家不让啊！既然藏不住了，那就不藏了！”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方立功和赵刚：
“美国人想画圈圈？可以，但笔墨纸砚得我们提供，圈画多大，也得我们点头！延安那边是真心实意邀我们共建家园？这份情我们领，但这新家的图纸，得大家一起商量着画，不能照搬别人的样板房！至于重庆……”
楚风冷哼一声，拿起那份最后通牒，在手里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其分量。
“以为嗓门大、帽子扣得狠就能吓住人？老子是从鬼子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不是吓大的！他想‘壮士断腕’？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他蒋某人的腕子硬，还是我楚云飞麾下几万弟兄的骨头硬！”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方立功似乎被这股气势感染，腰杆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赵刚眼中也闪过激赏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忧虑取代。
“话虽如此，”赵刚沉吟道，“三方压力齐至，我们犹如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必须有个通盘的考量，孰轻孰重，孰先孰后，如何借力，如何化解……”
“没错。”楚风点点头，脸上的亢奋之色慢慢收敛，恢复了惯有的冷静，“这就是我们新年第一天，要下的第一盘棋。对手，不止一个。棋局，复杂得很。”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出时辰。
“走吧，回屋里说。外面冷，别把咱们这几位‘下棋的’给冻坏了。”他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率先向指挥部走去。
方立功和赵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以及一丝被点燃的战意。两人快步跟上。
指挥部里，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却也带来一股煤烟和旧家具混合的沉闷气味。楚风走到那张巨大的、铺满了地图和文件的办公桌前，将三份“拜年礼”并排铺开。
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却没有立刻在地图上标注什么，只是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着。
“美国人，重利。我们可以跟他谈技术，谈生意，用他们想要的东西，换我们急需的设备、甚至……某些关键领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底线就一个，”楚风用铅笔重重点了点桌面，“主权！任何涉及主权、驻军、控制我们命脉产业的条件，免谈！”
“苏联人……”楚风沉吟了一下，虽然文件里没提，但他知道，北方的邻居绝不会缺席这场盛宴，“他们看重战略缓冲和意识形态输出。跟他们，可以虚与委蛇，谈谈‘兄弟情谊’，争取一些重工业援助，但同样，要警惕他们那套‘老子党’的做派和划势力范围的企图。记住，咱们不是谁的附庸！”
“延安方面，”楚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尊重，“是同志，是盟友。目标一致，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可以深度合作，军事上呼应，政治上声援，经济上……看看能不能搞点互通有无。但在具体路线上，我们要坚持实事求是，走适合我们这边实际情况的路。不盲从，也不脱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重庆那份最后通牒上，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至于这位……”他嗤笑一声，“没什么好多说的。军事上，严防死守，他敢伸爪子，就给我狠狠地剁下去！经济上，巩固‘华元’，发展生产，用实实在在的繁荣稳定，戳破他那些污蔑的谎言！政治上，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揭露其独裁、腐败的本质！他要打，我们奉陪！他要谈……”楚风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也得先把他打疼了，让他知道这桌子上吃饭，得按新规矩来！”
一番分析，条理清晰，立场分明。方立功一边听，一边飞快地记录着要点。赵刚则是微微颔首，补充道：“关键在于‘利用矛盾，争取时间，发展自己’。让美苏互相牵制，对重庆保持高压，与延安深化合作。而我们自己，必须争分夺秒，把根基扎得更深，把实力搞得更强！”
“对！老赵说到点子上了！”楚风赞许地看了赵刚一眼，“发展才是硬道理！手里没有硬家伙，话说得再漂亮，也没人拿你当盘菜！”
他扔掉铅笔，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位最重要的搭档：
“所以，今年的任务，重中之重就几条：第一，军工！‘疾风’战机要尽快形成战斗力，步枪、子弹的生产要翻番，特别是‘老火铳’火箭筒，要下放到主力连队！第二，农业！粮食安全是天大的事，水利、良种、化肥，一样不能松！第三，教育！扫盲要继续，技术学校要扩大，咱们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必须建立起来！第四，金融！‘华元’的信誉要像钉子一样钉死在老百姓心里，谁动摇，就拔了谁的牙！”
他每说一条，手指就在桌面上敲击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如同战鼓擂动。
“至于外头的风风雨雨……”楚风直起身，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竟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院子里，覆盖了之前他划拉的痕迹，也暂时掩盖了世间的污浊与棱角。
“就让他们先吵着，先试探着吧。”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稳，“咱们啊，关起门来，种好自己的地，炼好自己的钢，造好自己的枪。”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终的定论：
“等咱们这‘高楼’真起了架子，有了模样……到时候，谁想进来坐坐，就得按咱们的规矩，脱了鞋，换了茶，好好说话。”
雪花无声地飘落，指挥部内，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张神情坚定、却又各怀思量的面孔。
新年的第一盘棋，已经落下了第一子。而这棋局最终的走向，似乎就在这飘雪的清晨，在这间烟雾缭绕的指挥部里，悄然定下了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