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那份新年“棋局”的凝重,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脂,糊在空气里,闷得人心里头发沉。楚风打发走了方立功和赵刚,让他们各自去细化应对三方压力的具体方案,自己却有些坐不住。脑子里那三份文件上的字句,和美国佬的算计、重庆的威胁、延安的期望搅和在一起,嗡嗡作响。他需要透口气,更需要亲眼去看看,自己手里到底握着哪些实实在在的、能打破棋局的筹码。
他想到了王承柱鼓捣出来的那些“铁疙瘩”,想到了方立功正在努力维持的“华元”信用,但最先闯入脑海的,却是城外机场上,那些还在蹒跚学步的“铁鸟儿”。
“去机场看看。”楚风对身边的孙铭吩咐道,抓起桌上的军帽扣在头上。
吉普车驶出司令部大院,穿过渐渐有了些年味的街道。卖年画和对联的小摊已经支棱起来,红艳艳的纸色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格外扎眼。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个滚动的铁环跑过,发出欢快的叫喊。这一切寻常的市井景象,与指挥部里那些关乎生死存亡的宏大叙事,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割裂感。楚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车窗外的喧嚣与寒风一同灌入。
越是靠近城外的临时机场,那种属于“建设”的独特气息就越是浓烈。尘土味、煤烟味、还有一股子烧焊和切割金属时特有的、略带辛辣的焦糊气,取代了城里的炊烟和爆竹味儿。机场外围拉着铁丝网,哨兵挺直如松,看到楚风的吉普车,立刻敬礼放行。
车子还没停稳,楚风就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却依旧能让他心跳加速的轰鸣声——不是一架,是好几架!他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燃油、润滑油和冰冷空气的气流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视野豁然开朗。所谓的机场,其实就是在原先日军废弃的野战机场基础上,简单平整拓宽的一片黄土地。跑道粗糙,边缘还能看到冻得硬邦邦的草根和土坷垃。但就在这片简陋的场地上,几架涂着青天白日徽和一颗小小红色五角星(这是飞行员们自发涂上的,楚风默许了)的“疾风-1”型战斗机,正如同躁动的铁鸟,在技术员和地勤的簇拥下,进行着起飞前的最后检查。
它们的机身线条,还带着明显的日军“零式”战斗机的影子,但细节处又有很多不同,像是被拙劣的匠人修改过,透着一股子拼凑的、却又生机勃勃的蛮横劲儿。银灰色的蒙皮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一个穿着臃肿飞行皮夹克、戴着风镜的年轻人,正从一架飞机的座舱里爬出来,动作有些笨拙,落地时还踉跄了一下,差点被地上盘绕的输油管绊倒。旁边一个地勤赶紧扶了他一把。年轻人摘下风镜,露出一张因为长时间高空飞行和寒冷而显得有些青白、却又异常年轻的脸,正是航空队的技术骨干,也是胆子最大的试飞员之一,小陈。
他看到楚风,愣了一下,随即小跑过来,立正敬礼,声音还带着点刚从高空下来的嘶哑和喘息:“团座!您怎么来了?”
楚风回了个礼,目光却还停留在那些飞机上:“来看看咱们的‘铁鸟儿’养得怎么样了。听着动静,劲儿不小啊。”
小陈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混合着骄傲与苦恼的复杂表情,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哈出一口白气:“团座,劲儿是挺大,比小鬼子的零式还能蹿!可……可这身子骨,还是有点虚啊。”
“哦?怎么说?”楚风示意他边走边说,朝着机库——一个用木头和帆布搭起来的巨大棚子——走去。
一进机库,那股子金属、机油、汗水和烟草混合的浓烈气味更是熏人。几架飞机正在接受检修,引擎盖敞开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的线路和管路。一群穿着油污工作服的人正围着一台拆下来的发动机争论着什么,声音一个比一个高。
“……必须换材料!日本人的铝合金配方不行,耐高温性能太差,飞几个起落气缸壁就出现微观裂纹了!这样下去,非得空中停车不可!”一个带着明显南方口音、语气激动的声音喊道。楚风认得他,是去年从南洋回来的华侨工程师,李文博,三十多岁,梳着整齐的分头,即使穿着工作服,也依稀看得出曾经的讲究,此刻他额头冒汗,手指几乎要戳到发动机缸体上。
“李工,你说得轻巧!换材料?上哪儿换去?咱们现在就能炼出这个水平的铝,还是靠了修复鬼子留下的那点老家当!你说的那种高温合金,那是美国人捂得严实实的东西!咱们连配方都没有,拿头去换?”反驳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脸膛黑红、手上满是老茧和油污的老师傅,姓周,是原太原兵工厂的老钳工,后来跟了楚风,技术精湛,但脾气也跟锉刀似的,又硬又糙。
“没有就想办法造啊!我们可以试着调整冶炼工艺,添加微量元素!不能因为困难就凑合!这是飞机,天上飞的!凑合的结果就是机毁人亡!”李文博寸步不让,脸涨得通红。
“造?你说得比唱得好听!那点微量元素,你知道比例吗?知道添加时机吗?搞不好一炉料全废了!现在前线等着飞机用,咱们就得用现有的条件,想办法把可靠性提上去!我看,还是在散热和结构上再下下功夫更实在!”周师傅挥舞着一把扳手,唾沫星子横飞。
“散热和结构优化治标不治本!这是心脏的毛病!心脏不行,穿再厚的棉袄也没用!”
“心脏心脏!你现在能立刻变个新心脏出来吗?变不出来,就得先把眼前这口气吊住!”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旁边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和工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劝又不敢插嘴,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小陈在一旁苦着脸对楚风小声解释:“团座,您看,就这么个情况。李工说得有道理,发动机是飞机的命根子,现在寿命也就五十多个小时,高空功率衰减得厉害,超过六千米,这‘鸟儿’就跟得了痨病似的,光喘气不干活,追不上也打不着,憋屈死个人!”
楚风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两人的争吵,目光在那台被拆解开的、布满油污的发动机上扫过。那冰冷的金属构件,此刻仿佛成了两种思维、两条路径激烈碰撞的战场。一方是来自外部世界的、追求理论完美和技术前沿的理想主义;另一方是扎根于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强调现实可行性和解决问题的实用主义。
他理解李文博的焦虑和坚持,没有对技术的极致追求,就没有未来的超越。他也明白周师傅的无奈和务实,在极端匮乏的条件下,首先要解决的是“有无问题”,是让这只“雏鹰”先能飞起来,形成战斗力。
“吵出结果了吗?”楚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争吵的两人瞬间安静下来,这才注意到楚风的到来,连忙站直了身体。
“团座……”李文博有些窘迫地推了推眼镜。周师傅则把手里的扳手悄悄藏到身后,黑红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楚风走到那台发动机前,伸出手,摸了摸冰冷的气缸外壁,指尖传来一种带着油渍的、坚硬的触感。他甚至还俯下身,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郁的、带着金属碎屑味道的机油气息冲入鼻腔。
“李工,你说的新材料,很重要,是长远之计。”楚风直起身,先肯定了李文博的方向,“这个课题,你牵头,成立一个小组,需要什么设备、资料,打报告,我想办法。就算弄不到美国的,看看能不能从苏联人那边想想辙,或者……咱们自己摸索。不要怕失败,失败十次,有一次成了,就是胜利。”
李文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注入了强心剂,激动地点头:“是!团座!我一定尽全力!”
楚风又转向周师傅:“周师傅,你的顾虑也很对。咱们等不起。在李工他们搞出新‘心脏’之前,这现有的‘心脏’,就得靠你们想办法调养,让它跳得更久、更有劲儿一点。散热、结构、保养规程,凡是能想到的土办法、巧办法,都试试。你们老师傅的经验,是咱们现在最宝贵的财富。”
周师傅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团座放心,咱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和不服输的劲儿!一定把这铁疙瘩伺候得明明白白!”
“这就对了。”楚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一个抬头看天,指明方向;一个低头拉车,夯实路子。谁也离不开谁。咱们现在家底薄,就得把每一分力气,都拧成一股绳。”
他拍了拍那台冰冷的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响声:“别把它当成一个死物。把它当成咱们的战友,一个脾气可能有点倔、身上还有点毛病的战友。咱们得了解它的脾气,顺着它,又得想办法治它的毛病,让它变得更好。”
这有些笨拙的比喻,却让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顿时消解了不少。
“小陈,”楚风看向试飞员,“你们在天上,感觉最要命的是哪个阶段?除了高空没劲儿。”
小陈想了想,认真回答:“起飞和降落的时候,也挺悬乎。这跑道太糙,对起落架和轮胎磨损特别大。还有,有时候飞着飞着,仪表会突然抽风,指得不准,得靠经验猜。”
“记下来。”楚风对跟在身后的参谋说,“跑道硬化,列入明年开春工程重点。仪表问题,找懂无线电和仪表的工程师成立专班解决。天上飞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
他在机库里又转了一圈,看了看正在组装的飞机骨架,摸了摸刚刚加工出来的螺旋桨叶片,甚至还跟一个正在用最原始的工具刮削某个零件的老工人聊了几句。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粗糙的、原始的、却又充满了生命力的创造感。它不像oSS报告里描述的那么神秘和高深,更像是一个笨拙却执拗的孩童,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拼凑出一个能飞上天空的梦想。
离开机库时,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似乎又要下雪了。那几架完成检查的“疾风-1”正在依次滑向跑道,准备新一轮的试飞。引擎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卷起的尘土漫天飞扬。
楚风站在吉普车旁,看着其中一架飞机在跑道上开始加速,颠簸着,挣扎着,如同一只负重的笨拙大鸟,最终顽强地抬起了头,冲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飞机消失在云层中,轰鸣声也逐渐远去。
楚风久久地望着天空,没有说话。寒风吹动着他军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孙铭默默地将一件更厚的棉大衣披在他身上。
“不容易啊……”楚风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说给孙铭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造飞机,比打仗难。打仗,你知道敌人在哪儿,豁出命去干就行了。可这玩意儿……”他指了指天空,“你得跟看不见的规律较劲,跟匮乏的物质条件较劲,甚至还得跟自己人的观念较劲。”
他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空旷而简陋的机场。
“不过,再难,也得干。”他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将外面的寒冷和喧嚣隔绝开来,只留下一句低沉却坚定的话,在车厢里回荡,
“是鸟儿,总有展翅高飞那天。咱们的‘雏鹰’,也不能总在地上扑腾。”
吉普车发动,驶离机场。而天空中,那架“疾风-1”正在云层上方,经历着又一次对性能和极限的艰难探索,它的命运,与这片土地上无数人的奋斗与期盼,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