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那带着机油和金属碎屑味的风,似乎还黏在楚风的鼻腔里,挥之不去。吉普车颠簸着驶回太原城,窗外的景色从空旷的田野逐渐变为低矮的民房和嘈杂的街市。那种与技术难题较劲的专注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重新涌上心头的、关于三方博弈的沉重。
刚回到司令部院子,还没来得及拍掉军大衣上沾染的尘土,方立功就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凝重和一丝古怪的神情。
“团座,”他压低了声音,凑近说道,“来了位……不速之客。”
楚风眉头微挑:“哦?哪路的?”
“北边,”方立功用下巴微微朝北边示意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苏联人。打着‘远东贸易公司代表团’的旗号,但领头的那个,叫伊万诺夫,一身契卡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出来。带了不少‘保镖’,架势不小。”
楚风眼神一凝。来了,到底还是来了。新年“拜年礼”的三方,这么快就有一方亲自登门了。他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以这种半公开、半隐秘的方式。
“人呢?”
“安排在会客室了。赵政委正在那边周旋。”方立功补充道,“态度……有点硬。”
楚风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硬?那就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咱们的地盘硬。”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刚才在机场沾染的些许疲惫和烦躁尽数压下,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锐利。“走,去会会这位‘贸易代表’。”
司令部的会客室,是间向阳的房间,平日里还算亮堂。但此刻,或许是天气阴沉,或许是来客自带的气场,房间里竟显得有些压抑。炉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
楚风推门进去的时候,赵刚正坐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和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厚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背对着门口,坐姿笔挺,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那股军人般的硬朗。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典型的斯拉夫人面孔,颧骨很高,眼窝深陷,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冰冷而缺乏温度。鼻梁高挺,嘴唇紧抿,下颌线条僵硬。他看向楚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穿着同样厚实、身形彪悍的随从,像两尊铁塔般立在伊万诺夫身后不远的地方,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楚将军,”赵刚站起身,微笑着介绍,“这位是苏联远东贸易公司的伊万诺夫先生。伊万诺夫先生,这位就是我们楚云飞师长。”
伊万诺夫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还算流利的中文说道:“楚将军,久仰。”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久仰”的味道。
楚风也不在意,走到主位坐下,孙铭无声地关上门,如同影子般站在他侧后方。楚风目光平静地迎上伊万诺夫那审视的眼神:“伊万诺夫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有何指教?”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跟这种人绕圈子,纯属浪费时间。
伊万诺夫似乎也欣赏这种直接,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势。
“指教不敢当。”伊万诺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代表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以及我们真诚的友谊,前来与楚将军洽谈合作。”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楚风的反应,但楚风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我们认为,”伊万诺夫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更加正式,甚至带着一丝宣讲的味道,“楚将军在华北地区领导的抗日斗争和建设成就,是符合历史发展潮流的,是值得肯定的。目前,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虽然已经胜利,但新的威胁正在滋生。帝国主义势力,尤其是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正在远东积极扩张,试图包围和扼杀所有进步的、民主的力量。”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意识形态的辞藻,楚风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伟大的苏联,作为世界无产阶级的灯塔,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像楚将军这样追求独立和进步的力量,抵御帝国主义的侵略和颠覆。”伊万诺夫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我们认为,我们双方有着广泛的共同利益和合作基础。”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楚风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不知伊万诺夫先生所说的合作,具体是指什么?”
伊万诺夫对旁边一个随从示意了一下,那随从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卷地图,在楚风面前的茶几上铺开。这是一张精度极高的华北、东北亚区域军事地图,上面甚至清晰地标注着一些楚风部自己都尚未完全掌握的地形细节。
伊万诺夫站起身,伸出粗壮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几个点。
“为了有效应对共同的威胁,保障远东地区的和平与稳定,”他的手指沿着海岸线划过,“我们希望能够获得在贵方控制下的,秦皇岛、烟台等几处港口的……使用权。当然,是用于和平目的,停泊我们的商船和必要的……巡逻舰只,建立联合观测站点。”
他的手指又向内陆移动,点在了山西、河北交界处的几片区域。
“同时,为了帮助贵方更快地实现工业化,我们可以提供全面的、无私的技术援助,帮助你们建立现代化的钢铁厂、化工厂、甚至飞机和坦克制造厂。”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作为友谊的象征和合作的保障,我们希望,这些核心厂矿的管理权,以及周边矿产资源的勘探开采权,能够由我们双方的专家……共同负责。”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太原的位置,抬起眼,灰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楚风,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并且,为了确保这些合作项目以及我们双方共同战略利益的安全,我们希望,能够派遣一支人数不多、但足够精干的军事顾问团,常驻于此,负责协调和……保护。”
说完这些,伊万诺夫重新坐直身体,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仿佛刚刚提出的不是一系列近乎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条件,而是给予对方莫大恩赐的福音。他那冰冷的目光落在楚风脸上,带着一种笃定,仿佛认定了在如此“优厚”的条件和强大的实力面前,对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家孩童的啼哭声。
赵刚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方立功站在楚风侧后方,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
楚风却忽然笑了。不是愤怒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的笑。
他慢慢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陶瓷杯壁传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伊万诺夫先生,”楚风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您这趟来,不像是谈生意,倒像是……来收租子的。”
伊万诺夫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没完全理解这个中式比喻,但他能感觉到楚风语气中的不对劲。
“楚将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的语气冷了下来,“这是基于我们双方共同战略利益的、最真诚的合作提议。”
“共同战略利益?”楚风轻轻重复了一遍,手指在那张精细的地图上敲了敲,“在我的港口驻军,控制我的厂矿,还要派兵‘保护’我?伊万诺夫先生,您不觉得,这‘共同’里面,我的份量……太轻了点吗?”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直刺伊万诺夫:
“您说的这些条件,听起来很耳熟。几十年前,北边来的老毛子,还有东边来的小鬼子,都跟我那没出息的前辈们提过类似的。怎么?换了个名头,披了件‘兄弟友谊’、‘无产阶级’的外衣,这骨子里的东西,就能变了味?”
伊万诺夫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他身后的两名随从身体微微绷紧,眼神变得危险。
“楚将军!”伊万诺夫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威胁,“请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在对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进行污蔑!你要清楚拒绝我们好意的后果!没有我们的帮助,你们凭什么抵挡美帝国主义的渗透?凭什么在这片废墟上建设?凭你们那些……简陋的、拼凑起来的武器吗?”
他话语中的轻蔑几乎毫不掩饰,尤其提到了“拼凑的武器”,显然是做足了功课,知道楚风部在军工方面的窘境。
楚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那里的伊万诺夫。他的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此刻,那股从尸山血海中凝练出来的气势,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竟让房间里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度。
“凭什么?”
楚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就凭老子带着几万弟兄,用着比你们口中‘简陋武器’还不如的家伙,从山西打到河北,从鬼子手里抢下了这片地盘!”
“就凭老子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跪着求谁,就能让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吃上饭,穿上衣,让孩子们有书读!”
“就凭老子知道,这脚下的每一寸土,都是中国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可以被打烂,可以被烧毁,但主权和尊严,不能丢!谁想伸手,老子就剁了谁的爪子!不管他来自东边、西边,还是……北边!”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微微踏出半步,气势便攀升一分。伊万诺夫不由自主地后仰了一下,试图避开这股迫人的锋芒,他身后的随手下意识地将手摸向了腰间。
“咔嚓!”一声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撞击声。孙铭不知何时已经侧身挡在了楚风斜前方,手中那把俗称“镜面匣子”的毛瑟军用手枪的机头已然张开,黑洞洞的枪口并非直接指向谁,却带着无言的警告,笼罩着对方三人。他的眼神像狼一样,冰冷而专注。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伊万诺夫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地盯着楚风,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他显然没料到,在这个他视为落后、孱弱的地方,会遭到如此强硬、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留情的顶撞。
楚风却没有再看伊万诺夫,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院子里,一棵老树的枯枝在寒风中摇晃,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跳跃觅食,对室内这足以影响地区格局的激烈交锋毫无所知。
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些大国,总是带着同样的傲慢而来,试图将别人的家园和命运,都纳入他们设计的棋盘。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甚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伊万诺夫先生,”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的条件,我一条也答应不了。”
他抬起手,止住了想要开口的伊万诺夫。
“港口,是我们的门户,不能让外人来看家。厂矿,是我们的筋骨,不能让外人来拿捏。军队,是我们的胆魄,更不可能让外人来指挥。”
他看着伊万诺夫那阴沉的快要滴水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你们真想合作,可以。我们欢迎平等的贸易,欢迎真正无私的技术交流。但前提是,互相尊重,平等互利。而不是像你这样,拿着张地图,就来划地盘,开条件。”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盯着伊万诺夫的眼睛:
“麻烦你回去,转告能管事的人。”
“我楚云飞,不是你们想象中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不是谁家的后院。”
“想交朋友,我们有好酒。想当强盗……”
楚风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老子这里的猎枪,也不是吃素的!”
话音落下,会客室里一片死寂。炉火似乎都停止了跳动。伊万诺夫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到了极点,他死死地盯着楚风,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身后的随从手依旧按在腰间,眼神凶狠。
赵刚和方立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就彻底撕破脸。
然而,出乎意料的,伊万诺夫在极度愤怒之后,竟然缓缓地、一点点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了几口气,脸上的怒容渐渐收敛,重新变回那种冰冷的、深不可测的样子。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动作一丝不苟。
“楚将军的话,我会带到的。”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更添了几分寒意,“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他没有再说任何废话,对着两名随从示意了一下,转身就向门口走去。那两名随从警惕地后退着,目光始终锁定在孙铭和楚风身上。
楚风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相送,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送。”
门被打开,伊万诺夫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会客室里,只剩下楚风、赵刚、方立功和孙铭四人。炉火重新开始噼啪作响,刚才那极度紧张的气氛慢慢消散,却留下了一股无形的、更加沉重的压力。
赵刚长长地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好家伙,这北极熊,果然是来者不善。开口就是要命的东西。”
方立功忧心忡忡:“团座,这下算是把苏联人也彻底得罪了。他们会不会……”
楚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伊万诺夫三人坐上他们的吉普车,驶离了司令部大院,卷起一路烟尘。
“得罪?”楚风看着那远去的车影,语气平淡,“从他们带着这种条件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敌人了。只不过,现在是摆在明面上的敌人。”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击退强敌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更加坚定的决心。
“看到了吧?这就是现实。你想关起门来搞建设,别人却总想着破门而入,把你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还要你感恩戴德。”
他走到那张被伊万诺夫留下的地图前,看着上面被手指点过的位置,眼神冰冷。
“也好。省得我们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楚风抬起头,目光扫过赵刚和方立功:
“接下来的路,只有靠我们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走稳了。”
“他们越是想掐死我们,我们就越要把这‘高楼’盖得结实,盖得高大!”
“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巴掌硬,还是咱们这用血汗和骨头垒起来的墙,更硬!”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寒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预示着,更加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