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郊外水电站那驱散黑暗的炽白灯光,以及工地上山呼海啸般的欢腾,像一剂强心针,让楚风连日来被金融战、海上威胁和技术难题绷紧的神经,得到了片刻舒缓。那光芒带来的不仅是视觉上的明亮,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确信——他们走的路,方向没错,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
但现实很快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光明的背面,阴影从未远离。
从大同星夜兼程赶回太原,已是第二天下午。吉普车卷着黄土冲进司令部院子,楚风甚至还没拍掉军大衣上厚重的尘土,孙铭就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警惕和古怪的表情。
“团座,有客。”孙铭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位史密斯先生又来了,在会客室等了一个多钟头了。这次……就他一个人,没带随从,态度……有点不一样。”
楚风脚步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oSS的史密斯?这家伙在“华元”挤兑风潮和苏联人伊万诺夫到访的节骨眼上,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想干什么?
“知道了。”楚风点点头,将沾满尘土的军大衣脱下来递给孙铭,露出里面同样风尘仆仆但还算整齐的军装。他没有立刻去会客室,而是先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边,用冰冷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也冲淡了些许从大同带回的亢奋余温。他看着水中自己略带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倒影,心里快速盘算着史密斯的来意。
推开会客室的门,一股劣质烟草和咖啡混合的奇怪气味扑面而来。史密斯果然一个人坐在里面,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笔挺的西装,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活动的卡其布猎装,少了些外交官的做派,多了几分野外工作者的利落。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烟灰缸里堆了好几个烟蒂。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眼中那种惯有的、隐藏在高傲礼貌下的审视和优越感,明显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估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楚将军,”史密斯站起身,这次用了中文,虽然依旧带着口音,但比之前流利不少,“打扰了。听说您去了大同?那里……似乎有令人兴奋的进展?”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随意,但那份刻意还是被楚风捕捉到了。
“一点小成绩,不值一提。”楚风走到主位坐下,示意孙铭重新上两杯热茶,目光平静地看着史密斯,“史密斯先生这次单独来访,想必不是为了关心我们的水电建设吧?”
史密斯笑了笑,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更坦诚、也更具有压迫感的交谈姿势。“楚将军还是这么直接。也好,省去不必要的客套。”他深吸一口气,灰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楚风,“我这次来,不代表oSS的例行接触,而是……代表华盛顿某些真正关注远东局势的朋友,传达一份更有分量的合作意向。”
“哦?”楚风端起刚送来的热茶,吹了吹浮沫,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的表情,“愿闻其详。”
史密斯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没有封面的文件,推到楚风面前。“首先,请允许我,以个人和观察者的身份,对您和您的部队在华北地区所展现出的惊人韧性和……创造力,表示敬意。”他指了指文件,“这是基于我们最新情报和分析,对您部军事潜力的重新评估摘要。您在大同点亮电灯的同时,我们在连云港外海的观察员,也注意到了一些……有趣的动向。”
楚风心头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没有去碰那份文件。海上“幽灵船”的事,“海魂”刚刚报告,美国人的触角居然也伸得这么长、这么快?
“看来史密斯先生的消息很灵通。”楚风淡淡地说。
“在海洋上,我们的眼睛总是要多一些。”史密斯没有否认,语气转而变得严肃,“楚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注意到,除了苏联人显而易见的野心,在远东,尤其是中国沿海,另一股力量——国民党当局,其腐败和无能正在让局势滑向不可控的混乱。而共产党方面……”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们有着强大的组织力和意识形态吸引力,但短期内,缺乏足够的技术和外部支持来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复杂的局面。”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性的力度:“我们认为,在华北,出现了一个独特的、务实的力量中心,那就是您,楚将军。您不盲从于莫斯科的指令,也不认同重庆的腐败统治,您在走一条基于这片土地实际的、强调技术和实力的道路。这和我们美国的某些……务实理念,有契合之处。”
铺垫做完,史密斯终于亮出了底牌。他又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放在文件旁边。照片很清晰,是从空中或海上拍摄的,上面是几艘舰船的轮廓。
“鉴于我们共同的利益——维持远东地区某种程度的稳定,遏制苏联影响力的过度扩张,以及……确保海上通道的畅通,”史密斯的指尖点在那几艘舰船上,“我们的一些‘朋友’,愿意提供一些‘非官方’的、但绝对实质性的援助。”
“这是三艘‘LSm’中型登陆舰的图纸和关键参数,以及配套的雷达、声呐设备的技术资料。它们虽然不算最先进,但足以让您建立起一支初具规模、能够进行沿岸巡逻、反渗透和有限兵力投送的海上力量。”史密斯的语速加快,眼神灼灼,“我们可以通过第三方渠道,协助你们获得这些舰只的船体,甚至提供必要的发动机和武器系统。想象一下,楚将军,当您的士兵乘坐着这样的舰船,而不是小渔船,去应对海上那些不怀好意的‘幽灵’时,情况会多么不同。”
这个筹码,不可谓不重。楚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太清楚一支真正的、哪怕只是雏形的海上力量,对现在困守华北内陆、海上命脉被威胁的他们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几条船,更是战略机动性的延伸,是海上话语权的起点!
但他没有立刻表现出任何兴奋或渴望。多年的斗争经验告诉他,免费的午餐最昂贵,尤其是美国人送的。
“条件呢?”楚风放下茶杯,陶瓷杯底与木质茶几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对方提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史密斯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身体靠回椅背,双手交叉,露出了一个更接近商人而非外交官的笑容:“条件很简单。我们希望,在未来合适的时机,能够在您控制的某一处优良港口——比如秦皇岛,或者烟台——获得一个‘非军事用途’的停泊和补给点。仅供我们的商船、科考船,或者进行友好访问的舰只使用。我们保证,绝不会驻扎战斗部队,也不会干涉港口的日常管理和主权。这只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后勤保障安排。”
他特意强调了“非军事用途”和“不干涉主权”,但楚风听出了弦外之音。一个允许美国船只(谁知道里面会不会夹着情报船或伪装舰)自由停靠、补给的港口,等于在华北沿海打入了一个楔子,一个随时可以转化为军事前哨、情报站和施加影响力的支点。所谓“不干涉主权”,在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往往只是一纸空文。
会客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热茶的蒸汽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楚风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在紧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诱惑是巨大的。海上力量是他目前的致命短板,雷达技术更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有了这些,他应对海上威胁、甚至未来格局的筹码将大大增加。但代价呢?让美国人的势力以“合作”之名,正式踏入他的地盘?
他想起了伊万诺夫那张冰冷高傲、索求无度的脸,想起了重庆方面那份咄咄逼人的最后通牒。现在,又来了一个笑容可掬、却拿着“糖果”和“图纸”的史密斯。
这些强国,似乎都热衷于在他人的家园里划分势力范围,区别只在于手段是赤裸裸的威胁,还是裹着糖衣的渗透。
他端起已经有些温凉的茶,喝了一口,苦涩的回甘在舌尖蔓延。
“史密斯先生,”楚风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首先,感谢您和您背后‘朋友’的看重。登陆舰和雷达,确实是好东西,我们很需要。”
史密斯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微笑。
“但是,”楚风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直视史密斯,“关于港口的使用权,你的条件,我不能接受。”
史密斯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港口,是我们的门户,是主权和尊严的象征。”楚风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今天可以让友邦的商船停靠,明天就可能会有别的要求。这个口子,不能开。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开。”
“楚将军!”史密斯有些急了,身体前倾,“这只是为了保障我们共同利益的技术合作!没有驻军,没有治外法权!只是一个安全的锚地!您需要这些技术来保护您的海上利益,而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合作伙伴来维持区域平衡!这是一个双赢……”
“双赢?”楚风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史密斯先生,如果合作是平等的,为什么筹码(技术)和想要的东西(港口使用权),听起来这么不对等呢?这更像是一笔交易,而不是朋友间的互助。”
他放下茶杯,身体也微微前倾,拉近了与史密斯的距离,目光锐利如刀:“想要交朋友,可以。我们欢迎平等的贸易,欢迎真诚的技术交流。但前提是,互相尊重,互相需要,而不是单方面的给予和索取,更不是借着援助的名义,来画一条看不见的线,告诉我们,哪里可以走,哪里不能碰。”
他靠回椅背,语气放缓,但那份坚定丝毫没有减弱:“图纸和技术资料,如果你们愿意出售,我们可以谈价格,用我们特有的东西——也许是某些你们感兴趣的战例战术细节,也许是某些资源的勘探数据——来交换。但港口,免谈。至少,在我们可以平等地站在同一张海图前讨论全球航线之前,免谈。”
史密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沉和难以置信。他显然没料到,在如此“优厚”的条件和巨大的技术差距面前,楚风竟然再次如此强硬地拒绝,而且拒绝得如此……有“原则”。
“楚将军,”史密斯的语气冷了下来,“您要清楚,拒绝我们的好意,意味着您将独自面对海上越来越大的压力,以及苏联人可能的经济和技术封锁。您所谓的‘平等’,在绝对的国力差距面前,可能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也许是幻想。”楚风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某种史密斯无法完全理解的光芒,“但就算是幻想,也是我们自己的幻想。我们中国人,习惯了自己做梦,自己圆梦。别人的床再软,睡着也不踏实。”
他站起身,这是送客的姿态。“史密斯先生,感谢你的来访和提议。关于技术交换的具体细节,你可以和我们的方参谋长进一步接洽。至于其他的,我想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
史密斯死死地盯着楚风看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他是真的如此固执,还是在待价而沽。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收起桌上的文件和照片,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连基本的告别礼仪都省了。
会客室里,只剩下楚风一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烟草味和淡淡的咖啡酸气。
孙铭无声地走进来,开始收拾茶杯。
楚风走到窗前,看着史密斯的身影在两名警卫的“陪同”下,快步穿过院子,消失在门口。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知道,这一次,算是把美国人也彻底得罪了。拒绝苏联,是拒绝掠夺;拒绝重庆,是拒绝压迫;拒绝美国这看似“文明”的渗透,则需要更大的定力和远见。
他摩挲着口袋里从大同带回的一小截绝缘电线,冰凉而坚韧。
“想要的东西,得自己造。想要的海,得自己守。”他对着窗外空旷的院子,轻声自语,“靠别人给的船,永远开不进自己想要的深海。”
海上之路,注定要靠自己的双手,从最简陋的木板和风帆开始,一寸寸去丈量,去争夺。
而来自大洋彼岸的“友谊”,其价码,远不止几艘登陆舰和几张雷达图纸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