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上那灼热澎湃的掌声和年轻学员们眼中炽烈的光,仿佛还停留在楚风的耳膜与视网膜上,带着振奋人心的余温。但当他乘坐的吉普车碾过太原城冬日黄昏里愈发冷清的街道,最终停在那个被称作“家”的小院门口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更为私密却也更为厚重的温度,悄然包裹了上来。
这是一处离司令部不远、闹中取静的小院,原先是某个小商人的产业,不算大,三间北屋,带个东西厢房和一个小院子。楚风和林婉柔结婚后,方立功做主将这里拨给他们作为住所,既是照顾,也算是一种必要的安排——楚风的身份,需要一个相对固定且便于保卫的落脚点。院墙加高了些,门口有固定的岗哨,但院内,却尽量保留了原本的生活气息。林婉柔抽空在墙角移栽了一丛耐寒的月季,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暮色中倔强地挺立着。
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草药味和煤油灯气息的味道便飘了出来,驱散了门外街道上的尘土与寒意。堂屋里亮着灯,光线透过糊着白纸的雕花木格窗棂,晕开一团暖黄。窗户纸上,映出一个女子低头做针线的侧影,轮廓柔和。
楚风在门口顿了顿,下意识地拍了拍军大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外面那些硝烟、算计、博弈的冰冷气息都留在门外,这才抬脚迈过门槛。
堂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一只小小的铁皮煤炉烧得正旺,炉子上坐着个咕嘟作响的搪瓷水壶,水汽氤氲。林婉柔就坐在炉边的一把旧藤椅上,就着油灯的光,正缝补着一件楚风的旧衬衣。她的动作仔细而轻柔,针线穿过棉布的细微嘶啦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是楚风,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抹温婉的笑意,眼睛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血丝。
“回来了?今天挺晚。”林婉柔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楚风脱下的军大衣,抖了抖并不存在的寒气,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大衣沉甸甸的,带着外面冬夜的凛冽。
“嗯,去了趟抗大分校,毕业典礼。”楚风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走到炉边,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暖意。炉火的光映在他脸上,跳跃不定,稍稍驱散了眉宇间积压的凝重。“你这边怎么样?医院忙吗?”
“老样子,伤员不断,生病的百姓也多,天气冷,肺炎和冻伤增加了不少。”林婉柔转身从里屋端出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姜汤,颜色深褐,散发出辛辣微甜的气息。“趁热喝了,驱驱寒。你嗓子有点哑,是不是又着凉了?”
楚风接过碗,碗壁烫手,姜汤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一股直冲鼻腔的暖辣。他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在胃里燃起一团火,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他这才注意到,林婉柔身上还穿着医院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衫,袖口处沾着一点淡淡的、洗刷过的碘酒痕迹,手指上有几处细小的裂口和冻疮,显然也是刚回来不久。
“没事,就是说话多了点。”楚风又喝了一大口姜汤,感觉身上暖和了起来,“你也喝点。手怎么了?”他指了指林婉柔手上的冻疮。
“没什么,洗器械洗的,天冷,就容易裂。”林婉柔不在意地缩了缩手,坐回藤椅上,重新拿起针线,却没有立刻缝补,只是看着跳跃的炉火,“今天毕业典礼……顺利吗?那些孩子们,都分下去了?”
“顺利。”楚风捧着碗,在炉边另一张小板凳上坐下,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比在指挥部里松懈了许多,“石头,就是那个侦察兵出身的,讲得很好。看着他们,就觉得……咱们做得这些事,再难,也值。”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罕见的、近乎于温柔的感慨。
林婉柔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针线又慢慢动了起来,缝补的动作稳定而细腻。“是啊,有希望,就比什么都强。医院里新来的几个小护士,就是上一批短训班出来的,虽然还毛手毛脚,但肯学,不怕脏不怕累,看见伤员能好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这就是你常说的,‘种子’吧?”
“对,种子。”楚风点点头,目光落在林婉柔专注的侧脸上。油灯昏黄的光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鬓角有一缕碎发垂下,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个画面,和他脑海中那些地图、报表、战报、纷繁复杂的博弈,形成了奇异的对比。这里没有杀伐决断,只有一针一线的细致,一炉一火的温暖,一碗姜汤的关怀。这种平淡的、属于“家”的琐碎,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不真实。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弓弦,突然被放置在一个温暖平静的角落里,那长期积蓄的张力无处释放,反而带来一种陌生的、微微的眩晕和疲惫。
“榆次那边……”林婉柔忽然轻声问道,手中针线未停,语气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虽然不直接参与军事和政治,但身处这个位置,多少也能听到风声。
“解决了。”楚风言简意赅,没有多说细节,“孙铭办得漂亮。后续……看反应吧。”他不想把那些阴暗算计带进这个房间。
林婉柔“嗯”了一声,没有追问。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的噼啪声、水壶的咕嘟声和针线的细微声响。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默契与安宁。
过了一会儿,林婉柔缝好最后一针,低头用牙齿咬断线头,然后将补好的衬衣仔细叠好,放在一旁。她抬起头,看着楚风,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促狭:“楚大将军,也有不擅长的事。”
“嗯?”楚风一愣。
林婉柔指了指炉子上快烧开的水壶,又指了指墙角一小篮子土豆和几个鸡蛋:“水开了,该做饭了。楚大将军是继续运筹帷幄,还是……屈尊帮忙削个土豆?”
楚风被她这突然的“将军”称呼和家常要求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随即失笑,紧绷的脸部线条彻底柔和下来。“你这是……将我的军啊。”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行,今天就给你露一手。不就是削土豆吗?”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逞强。
他当真挽起袖子,去墙角拿了土豆和小刀,就着炉火的光,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削皮。动作明显生疏,土豆在他手里像不听话的石头,削得坑坑洼洼,皮厚一块薄一块,好几次差点削到手。林婉柔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抿嘴笑,也不指点,只是转身去拿鸡蛋,准备做最简单的土豆炒蛋和煮点挂面。
狭小的厨房(其实就是堂屋隔出的一角)里,顿时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忙碌气息。楚风笨拙地跟土豆较劲,林婉柔熟练地打蛋、切葱花,铁锅烧热,油滋啦一声响,鸡蛋液倒入,瞬间膨胀成金黄的蛋饼,香气弥漫开来。楚风终于把几个土豆削好(虽然卖相惨不忍睹),切成大小不一的块,递给林婉柔。两人配合谈不上默契,甚至有些手忙脚乱,但那种共同为一餐简单饭食忙碌的感觉,却让这间寒冷的屋子,充满了真实的暖意。
饭菜很快上桌。粗瓷碗里盛着金黄的炒蛋、煮得软烂的土豆块,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清汤挂面。没有大鱼大肉,却是此刻最踏实的慰藉。两人相对而坐,就着炉火和油灯,安静地吃着。食物的温暖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里,也似乎熨帖了心灵。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林婉柔看着楚风吃得有些急,轻声提醒,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蛋。
楚风抬起头,看着她被炉火映得微红的脸颊,眼神复杂。他想说些什么,比如外面的压力,比如未来的艰难,比如对她的歉疚(跟着他,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多余,甚至可能破坏此刻难得的平静。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饭后,林婉柔收拾碗筷,楚风想帮忙,被她轻轻推开:“行了,楚大将军,你这‘战场’在别处。去歇会儿吧,炉子上有水,自己泡茶。”
楚风没有再坚持,走到里屋。里屋陈设更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简陋的华北地图(林婉柔坚持要他挂的,说有时候晚上想起什么事,可以看看),桌上堆着一些文件和书籍。他在床边坐下,听着外间传来的涮洗碗筷的轻微水声,感受着屋内尚未散尽的饭菜余温和炉火的暖意,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安宁,缓缓袭来。
他躺了下来,枕着硬邦邦的枕头,身上盖着林婉柔提前用暖水袋焐热的薄被。被子上有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和一丝极淡的、属于林婉柔的草药清香。屋外,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隐约的、士兵夜间训练的口号声,但被厚重的墙壁和夜色阻隔,显得模糊而遥远。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那些纷乱如麻的局势、数据、面孔,并没有立刻消失,但它们仿佛被这屋内的温暖和宁静包裹、软化,不再那么尖锐刺人。他就这样躺着,意识在清醒与迷糊之间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林婉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只留下炉火透过门缝的微弱光线。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确认他睡着了,才悄悄在他身边躺下,拉好被子。
楚风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他能感觉到身边传来的体温和均匀轻柔的呼吸。在这个寒冷而危机四伏的冬夜里,在这个简陋却充满温度的“家”中,他终于允许自己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稍微松弛那么一丝。
然而,就在这难得的宁静几乎要将他带入睡眠时——
“咚、咚、咚!” 院门被急促而克制地敲响了。
紧接着,是门口哨兵低声的询问和来人的回答。
楚风几乎瞬间睁开了眼睛,眼中的疲惫和松弛一扫而空,恢复了惯有的锐利。林婉柔也立刻醒了,在黑暗中无声地握了握他的手,随即松开。
楚风迅速起身,披上外衣,走出堂屋。孙铭已经站在院子里,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手里拿着一份电文。
“团座,‘谛听’急电。”孙铭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榆次事件材料送达后,重庆方面尚未公开回应。但截获胡宗南部与重庆往来密电片段,显示胡已获准,‘于近日择机,对‘匪区’实施‘重点惩戒’,目标可能为我粮仓或交通枢纽。另,oSS史密斯一行,已于今日下午突然离开太原,去向不明。苏联方面‘记者’亦于同一时段退房。海上,‘海魂’支队报告,鹰嘴礁战后,外海不明舰船活动频率增加。”
温暖瞬间褪去,冬夜的寒气重新包裹上来。楚风接过电文,就着孙铭打亮的手电筒快速扫过。纸张冰冷,字迹仿佛也带着寒意。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隐匿,只有一弯冷月,洒下清辉。
家的温度犹在指尖,而门外的风雪,已然呼啸。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
“知道了。”他对孙铭说,声音平静无波,“回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