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次城外的枪声和骚动,发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两个小时。孙铭的行动如手术刀般精准迅猛,如同楚风所要求的那样。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挣扎着照亮榆次城外那片杂乱无章的货栈区时,战斗——或者说,单方面的清扫——已经基本结束。
孙铭带回来的消息简单直接:目标货栈和宅院被控制,击毙负隅顽抗的武装护卫七人,俘获包括贾仁贵在内的核心人员五人,缴获鸦片烟土一百二十余箱(初步估算超过两吨),查抄非法收购囤积的西药、五金零件、煤油等物资若干,起获账本、往来密信及部分重庆方面“特种经费”划拨凭证一批。我方轻伤两人,无阵亡。
干净利落,人赃并获。
当孙铭将几本关键账册和冲洗出来的现场照片(行动队带了简易的照相机)放在楚风桌上时,楚风只是快速翻看了一下,目光在那成堆的鸦片箱子和贾仁贵那肥胖而苍白的被捕特写照片上停留片刻,便点了点头。“按计划,整理材料,准备送出去。”他顿了顿,补充道,“给贾仁贵和那几个活口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招待’,看能不能掏出更多东西。特别是他们和重庆方面哪些具体部门、哪些人有联系,资金怎么走,渠道怎么铺,我要细节。”
“是。”孙铭领命而去。
接下来两天,楚风和赵刚、方立功,以及匆匆组建起来的“舆论反击小组”(主要由宣传部门和文化界一些笔杆子硬、思想可靠的同志组成),几乎不眠不休,将孙铭带回来的材料,整理成一份份逻辑清晰、证据链相对完整、极具冲击力的“揭密报告”。报告不仅有文字描述,还配上了清晰的照片——成箱的鸦片、查获的西药和钢材、贾仁贵等人的狼狈相、账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代号。材料被精心制作成多个版本,有针对国内民众的通俗白话版,有针对知识界的详细分析版,还有针对国际舆论的英文摘要版。
这些材料,如同装上了翅膀和尖刺的飞镖,通过“谛听”掌握的各种秘密渠道,被送往重庆、上海、香港乃至海外有影响力的报馆和通讯社。与此同时,根据地控制的电台和油印小报,也开始以“晋察冀边区联合政府缉私办公室公告”的形式,有节制地披露部分案情,着重强调“打击毒害民族之鸦片贸易,取缔扰乱经济之非法囤积,扞卫边区军民健康与生计”,将这次行动定性为正义的“缉私扫毒”,而非针对某一政治派别的攻击。
舆论的反击需要时间发酵,但根据地的内部建设,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刻也不能停歇。就在榆次行动报告送出的同一天,另一件在楚风看来或许意义更加深远的事情,正在太原城外的“抗大晋西北分校”(原教导队和技术培训班整合升格而成)简陋的校园里发生——第一批由根据地自己系统培养的、经历了战火与生产实践考验的“工农兵大学生”,即将举行毕业典礼。
这批学员成分复杂,有从部队选拔出来的战斗骨干和优秀青年干部,有从工厂、农村推荐来的技术能手和劳模,也有早期投奔根据地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甚至还有少数经过严格审查、表现突出的原日伪技术人员。他们学习的科目也五花八门,从军事指挥、政治理论,到机械原理、农业技术、医疗卫生、基础数理化,课程设置完全围绕着根据地的实际需要,教材大多是油印的讲义,甚至就是老师口述、学生手记。条件极其艰苦,但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一种在别处难以见到的、炽热的求知欲和使命感。
楚风决定亲自去参加这场特殊的毕业典礼。当他带着赵刚、方立功等人走进那个用旧仓库改建的、挂着“庆祝首届学员毕业暨抗大分校成立一周年”简陋横幅的会场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汗味、尘土味、旧书籍霉味,却又洋溢着蓬勃朝气的独特气息。会场里挤满了人,除了即将毕业的百余名学员,还有分校的教职员工、部分学员家属、以及根据地各界代表。没有鲜花,没有华丽的装饰,长条板凳磨得发亮,土墙上的标语墨迹犹新。
楚风等人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在主持人的示意下安静下来。毕业典礼的流程很简单,校长(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育家兼任)简短致辞,优秀学员代表发言,然后就是颁发毕业证书——那只是一张粗糙的、印着校名和学员信息的硬纸片,盖着红色的校章和楚风的个人印鉴(应学员们强烈要求)。
然而,当那位优秀学员代表——一个名叫石头的年轻人,从前线侦察连选拔而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硝烟痕迹和一道浅浅的疤痕——走到台前时,会场的气氛变得格外肃穆。
石头很紧张,握着发言稿的手有些发抖,稿纸哗哗作响。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用标准的普通话,但出口还是带着浓重的晋北口音:
“首长们,老师们,同学们……俺,俺叫石头,是三团侦察连的。以前,俺就觉得,打仗,就是不怕死,往前冲,多杀鬼子。上了学,老师教俺认字,算数,教俺看地图,讲战术,还教俺……啥叫国家,啥叫民族,为啥要打仗。”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渐渐流畅起来,带着一种质朴的力量:
“俺明白了,打仗,不光要勇敢,还得用脑子。认了字,俺就能看懂上级的命令,不再靠别人念;会算数,俺就能算准鬼子的距离,让咱们的炮打得更准;懂了战术,俺带着弟兄们出去侦察,就能少流血,多带回情报。以前,咱们用的是命去换鬼子的命;现在,咱们想用脑子,用咱们自己造的枪炮,去换胜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同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或工装、面庞黝黑却眼神明亮的同学们,声音提高了一些:
“俺们这一届,有像俺这样的大老粗,也有念过书的先生,有会打铁的老师傅,有种庄稼的好把式……在学校里,俺教他们怎么在野地里辨方向、躲子弹,他们教俺认字、算题、画图。咱们互相学,互相教。为啥?因为咱们知道,打走鬼子不容易,建设咱们自己的好日子,更不容易!需要咱们这些从前线下来的,知道仗怎么打;也需要懂机器、懂种地、懂治病、懂教娃娃的!”
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握紧了拳头:
“今天,俺们毕业了。这张纸,轻飘飘的,但在俺心里,比军功章还重!因为它告诉俺,咱们的队伍,不光要有枪,还要有文化!咱们的国家,不光要有人流血,还要有人流汗,有人动脑子!”
他最后看向主席台,看向楚风,目光灼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首长!老师们!请放心!俺们这批人,是咱们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苗!不管分到部队,分到工厂,还是分到田里、医院、学堂,俺们一定,用学到的这点本事,让咱们的家园,不再受欺负!让咱们的民族,不再挨饿受冻!让咱们的子孙后代,能挺直腰杆,活在一个……有知识、有力量、有尊严的世道里!”
话音落下,会场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多学员,包括那些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都红了眼眶,用力地鼓着掌,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激情和希望都倾注在这掌声里。石头站在台上,有些手足无措,最后深深鞠了一躬,逃也似的跑下了台。
楚风坐在主席台上,静静地听着,看着。石头那带着口音、并不华丽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把锤子,敲打在他的心坎上。他看到了那些学员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不同于单纯战斗热情的光芒,那是看到了更广阔世界、掌握了改变命运工具后的自信与渴望。他看到了坐在前排的李文博、周师傅、吴师傅,这些技术骨干作为特邀教员,此刻脸上洋溢着的、近乎于看到自己作品成功般的欣慰与骄傲。他还看到了人群角落里,林婉柔带着几名卫生班的学员安静地坐着,她们的脸上同样有着光。
知识的力量……楚风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个词。它不像枪炮那样直接摧城拔寨,却能从根本上塑造一支军队、一个社会的灵魂和筋骨。吴师傅一个“逆向”的念头,可能让飞机飞得更高;李文博一套复杂的公式,能让炮弹打得更准;眼前这些毕业生学到的点滴技能和道理,将会像种子一样,撒播到根据地的各个角落,生根,发芽,最终长成支撑“高楼”的栋梁。
毕业典礼在激昂的校歌声中结束。学员们没有立刻散去,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着,憧憬着,交换着简陋的通讯地址。他们中的很多人,明天就将奔赴新的岗位,有的会回到战斗部队担任文化教员或技术参谋,有的会进入兵工厂、机械厂,有的会去农村推广农业技术,有的会去新建的小学、扫盲班……
楚风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讲话,只是在典礼结束时站起身,对着所有学员,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离开会场时,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夕阳给这片简陋的校园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楚风信步走在夯实的土路上,看着那些依旧兴奋不已、对未来充满谈论的年轻身影,心中那份因多方压力而生的沉郁,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看见了吗,老赵,老方?”楚风对跟在身边的赵刚和方立功说,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这才是咱们最厚的家底,最硬的脊梁骨。枪炮可以缴获,可以仿造,但这种自己长出来的、知道为啥学习、学了要去干啥的劲头,别人给不了,也抢不走。”
赵刚深有感触地点头:“是啊,思想一旦武装了知识,就像猛虎插上了翅膀。这批火种撒出去,作用不可估量。”
方立功也感慨:“那个石头讲得好啊,‘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苗’!踏实!”
就在这时,孙铭不知从哪里悄然出现,走到楚风身边,低声汇报:“团座,刚刚收到‘海魂’支队章队长密电。”
楚风脚步一顿:“讲。”
“电文说:三日前,我支队于连云港外鹰嘴礁海域,成功伏击‘黑鲨帮’主力船队。激战两小时,击沉敌船两艘,重创三艘,毙伤匪众四十余人,俘获二十余,包括匪首‘独眼鲨’之弟。缴获美制冲锋枪八支,电台一部,弹药若干。我支队伤七人,沉改装渔船一艘。行动中,曾发现不明身份之快速舰艇在远处观望,未介入。目前,残余‘黑鲨帮’已逃窜至远海,我海上通道压力暂缓。另,改装之‘老火铳’在接舷战中发挥奇效,但海上使用稳定性有待改进。详细战报及缴获清单随后附上。”
海上也传来了捷报!虽然付出了代价,但初步达成了“打疼黑鲨帮”的目标,展示了海上力量的存在和决心,缴获的美制装备更是坐实了外部势力插手的证据。
楚风听完,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继续往前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上摩擦顶住了,经济黑手揪出来了,海上匪患打击了,第一批“自己的人才”也毕业了……多线作战,压力重重,但每一步,似乎都在这重压之下,踩出了一个或深或浅、却实实在在的脚印。
知识在发芽,力量在汇聚。
但这远不是可以松口气的时候。榆次事件的舆论反击效果如何?胡宗南是否会因连番受挫而恼羞成怒,发动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苏联和美国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海上那艘“观望”的快速舰艇,又代表着哪一方的意志?
走到校门口,楚风回头望去。金色的余晖中,那些年轻学员们的身影依旧在校园里跃动,如同黑暗来临前最后一批归巢的、充满生命力的鸟儿。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大步走向等候的吉普车。
车窗外,暮色四合,灯火次第亮起。在这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一场关于知识、力量与未来的漫长征程,才刚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