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有师傅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些叶片——图纸上那些光滑流畅得像燕子翅膀的曲线,在脑子里转啊转,最后却总变成眼前工作台上这一片片还带着锉刀痕迹、油石磨纹的金属疙瘩。它们静静地躺在铺着细绒布的托盘里,在车间昏黄的电灯光下,泛着一种冷硬而略带晦暗的金属光泽,不像燕子翅膀,倒像一堆被打磨过的、形状奇特的……铁蒺藜。
车间设在“101”山谷最深处一个加固过的山洞里,原本是存放炸药的仓库,阴冷,潮湿,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土腥味、霉味,还有浓烈的机油和金属切削液的味道。为了保密和防潮,通风很差,人在里面待久了,会觉得肺里都黏糊糊的。巨大的皮带车床、老式铣床、还有手工锻锤发出各种嘈杂的声响,在密闭的空间里碰撞、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吴师傅就守在工作台边。工作台是用厚实的原木钉成的,台面被各种工具和零件磨得油亮。他面前摊开着放大十倍的手绘叶片轮廓图,图纸边缘已经卷曲发毛,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尺寸、角度和注意事项,那是王工带着一群技术员熬了几个通宵,根据手工加工的现实条件,尽可能优化简化后的“实操指南”。
可“指南”归“指南”,真动起手来,全凭一双手的感觉。
吴师傅伸出右手,那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和金属粉末。他用食指的指腹,极其缓慢、轻柔地拂过一片刚刚完成粗磨的叶片毛坯表面。眼睛半眯着,不是在看,而是在“听”——听指尖传来的、最细微的起伏和纹理。
“这里……还得下去一丝,大概……半根头发丝的厚度。”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旁边跟着他学习的年轻徒弟,赶紧用游标卡尺最精密的那个量爪,在对应的图纸位置比划,然后对着灯光,用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精度,在叶片上做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记号。
吴师傅拿起一把巴掌大小、打磨得锃亮的细齿锉刀,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手腕悬空,全靠小臂和手腕极其细微的抖动来控制力度和角度。锉刀接触金属,发出“噌……噌……”的轻响,每一次都只带走肉眼难见的微量金属屑。他的动作慢得让人心焦,额头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不是技术,这是艺术,是用血肉之躯的感知和控制力,去对抗冰冷钢铁的物理极限。每一丝,每一忽(0.01毫米),都关乎成败,关乎那台被寄予厚望的“飞燕”心脏能否跳动起来。
王工也几乎长在了车间里。他穿着那件领口已经磨破的白大褂,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油雾,手里拿着计算尺和笔记本,不停地测算、记录,和吴师傅以及其他几位八级钳工师傅反复商讨、调整方案。他最初的反对和担忧,在投入具体工作后,变成了近乎偏执的严谨和焦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理论的苛刻要求,也比任何人都明白现实条件的残酷差距。这种撕裂感让他格外沉默,也格外拼命。
楚风在试车前一天的傍晚来到了车间。他没通知任何人,只带了孙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洞入口。扑面而来的嘈杂声浪和复杂气味让他眉头微蹙。他站在阴影里,看着灯火通明的车间深处,那些伏案工作、或围着机器忙碌的身影。
他看到吴师傅佝偻着背,在强光放大镜下,用一根特制的、绑着最细砂纸的竹签,像绣花一样打磨着叶片根部的榫头。他看到王工凑在一个老师傅耳边大声喊着什么,手里比划着,脸上是混合着疲惫和亢奋的奇异神情。他看到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和学徒,眼睛熬得通红,却依旧死死盯着师傅们的每一个动作,手里的小本子记得密密麻麻。
角落里堆着不少报废的叶片毛坯,有的扭曲,有的开裂,有的表面布满砂眼。那是三个月来“两百三十七次”失败的一部分,像沉默的墓碑,记录着这条路上洒落的血汗。
楚风没有过去打扰他们。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孙铭低声说了句:“明天试车,我来。别提前告诉他们。”
孙铭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气倒是不错。春日的阳光难得有些暖意,透过山谷稀疏的林木,在山洞口投下斑驳的光影。但山谷里的风依旧料峭,带着未散尽的寒意。
试车场设在另一个更开阔的山坳里,用沙包和原木垒起了简易的防护墙。那台“飞燕”原型机——一个看起来有些简陋、各种管路和线缆暴露在外的金属怪物——被牢牢固定在厚重的钢制试车台上。它并不完整,没有外壳,更像是一堆精密内脏的粗暴组合,中心那闪烁着冷光的涡轮组件,是今天唯一的主角。吴师傅他们手工打磨出来的十二片一级涡轮叶片,已经小心翼翼地安装了上去。
现场人不多,除了核心的技术团队和必要的操作人员,楚风只带了方立功和孙铭。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山坳的呜呜声,和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的鸟叫。
王工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手里拿着检查清单,最后一次和各个岗位确认。他的手指有些发抖,声音也发紧:“燃油压力……正常。滑油系统……正常。点火电路……正常。仪表校验……正常。进气道防护网……已安装。消防组就位……”
每确认一项,他额头的汗就多一层。吴师傅站在他旁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捏得发白,眼睛死死盯着那台机器,仿佛要用目光把它钉牢。
楚风站在稍远的观察位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准备启动!”王工深吸一口气,对着操作台那边喊道,声音在山谷里有些变调。
操作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以前维护过日军的老式航发。他用力搓了搓手,握住那个硕大的启动扳手,看向王工。王工看向楚风。
楚风轻轻点了点头。
“启动!”
老师傅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压下扳手!电机带动启动机,发出尖锐的啸叫!燃油喷射,点火器爆出蓝白色的电火花!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从铁罐子深处传来的爆鸣响起,紧接着是更加刺耳、更加不稳定的高频嘶吼!发动机尾喷口猛地喷出一股夹杂着黑烟的橙红色火焰,随即变成不稳定的蓝黄交织的烈焰!整个试车台都开始剧烈地震颤,固定螺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转速上升!2000……3000……4000……”仪表员大声报数,声音带着颤抖。
“声音不对!”王工脸色剧变,失声喊道,“有高频震颤!停车!快停车!”
但已经晚了。
就在转速攀升到大约5000转每分钟——远未达到设计的最低稳定工作转速时,一阵尖锐得仿佛要撕裂耳膜的金属摩擦、刮削、断裂的混合巨响,猛地从发动机核心部位爆发出来!
“哐!咔嚓——嗤——!!!”
那不是正常的轰鸣,那是金属在极端不平衡和应力下崩溃的哀嚎!紧接着,一大股混合着火星和金属碎屑的浓烟从发动机几个缝隙中猛烈喷出!刺鼻的燃油燃烧不完全的臭味和金属烧焦的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操作台上的老师傅几乎是本能地猛拉停车杆!电机啸叫停止,但发动机内部的惯性仍在带动残骸发出可怕的、逐渐衰减的 grinding 声,仿佛一头巨兽在临死前抽搐、咳血。
火焰熄灭了,浓烟还在冒。整个山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逐渐微弱、却依旧刺耳的金属摩擦余音,和风吹过山林的呜咽。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仪表盘上,几个指针疯狂抖动后归零,另几个则停在了错误的位置。一缕淡淡的、带着难闻气味的青烟,从涡轮部分缓缓升起。
吴师傅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头,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旁边的徒弟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老人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无声地滚落,冲开脸上积攒多日的油灰,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王工踉跄着冲向试车台,又被呛人的烟雾逼了回来。他徒劳地伸着手,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怎么……怎么会……叶片……我的计算……”
几个参与叶片加工的老师傅,有的蹲了下去,双手抱头;有的背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那个负责最后榫头精细打磨的刘师傅,看着自己那双此刻微微颤抖、曾被誉为“车间金手指”的手,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钢架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手背上立刻见了红。
完了。
全完了。
三个月,不眠不休,两百多次失败后攒出来的、最好的一批叶片,集合了全根据地最顶尖手工技艺和简化理论指导的结晶,在这台机器的第一次“啼哭”中,坚持了不到三十秒,就变成了一堆可能扭曲、断裂、报废的残骸。
希望的泡沫,在现实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撞得粉碎。连一点像样的声响都没留下,只有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崩溃噪音,和弥漫不散的失败与焦糊的气味。
楚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蔓延开的寒意。他能听到身边方立功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也能看到前方那些瞬间被击垮的背影和无声的泪水。
他缓步向前走去,穿过凝固的人群,走向还在冒烟的试车台。孙铭想跟上,被他抬手制止。
他走到离那台沉默的、冒着余烟的金属残骸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烟雾刺痛他的眼睛,但他没有避开。他就那样看着,看了很久,仿佛要把这失败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死寂的人群。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被徒弟搀扶着、依旧泪流不止、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吴大有师傅身上。
“吴师傅,”楚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令人压抑的寂静,“您刚才,听见响了吗?”
吴师傅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楚风,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有更多的眼泪涌出。
“我听见了。”楚风替他说了,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动静挺大,比过年放炮仗响。”
这不合时宜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比喻,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哭泣都暂时停住。
楚风走到吴师傅面前,看着老人那双被泪水模糊、布满血丝和绝望的眼睛。“三个月前,我拿着那块合金,跟您说,咱们用手,也能磨出东西来。那时候,咱们就知道,这条路难走,会摔跤,会听响。”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些,让每个人都能听清:“今天,咱们确实摔了,也听了响。这响动,难听,刺耳,揪心。因为它不是鞭炮,是咱们的心血,是咱们这三个月没日没夜,用这双手,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指望,碎了。”
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让每个人心头的伤口又狠狠地疼了一下。
“可是!”楚风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过王工,扫过每一位老师傅和技术员,“这响,听完了吗?咱们的路,走完了吗?”
他走到那堆报废叶片的角落,随手捡起一片早期失败的、形状扭曲的毛坯,用力捏了捏,冰凉的金属硌手。
“当初造第一颗子弹,咱们听了几百个‘响’?造‘老火铳’(火箭筒),又听了几百个‘响’?哪一次,不是听着响,摸着黑,一点点往前拱出来的?”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这个‘响’,是比以往都大,都疼。因为它要对付的东西,更难,更刁!可道理,是一样的!”
他走回人群中央,看着吴师傅:“吴师傅,您的手艺,废了吗?”
吴师傅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王工,您的学问,没了吗?”楚风看向王工。
王工嘴唇翕动,推了推歪掉的眼镜,也摇了摇头。
“咱们这些人,散了吗?怂了吗?”楚风环视众人。
沉默。但一种微小的、不甘心的东西,开始在死寂的废墟下,悄然萌动。
楚风最后走到那台还在微微冒烟的发动机残骸前,用手指抹了一点喷口边缘的黑色烟炱,捻了捻。
“机器没炸,人也没伤。”他重复着上次说过的话,但语气更加斩钉截铁,“就是听了个响,看了股烟。现在,烟散了,响停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失败的残骸,面向他的工程师和工匠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就,找原因!”
“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查!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核!是材料不均匀?是加工精度累计误差超了?是榫头配合间隙不对?是热应力计算有误?还是咱们的安装工艺有问题?”
“找出来!然后,改!”
他的目光落在吴师傅重新焕发出一点微弱神采的眼睛上:“吴师傅,带着大伙,收拾心情。这片叶子碎了,咱们就磨下一片!这次,咱们知道哪里会‘响’了,下次,就绕着走,或者,把它锤实!”
他又看向王工:“王工,带着技术组,分析数据,哪怕只有三十秒!重新评估手工加工的极限和误差补偿方案!理论不行就改理论,路不通就绕路!”
最后,他的声音传遍整个山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还是那句话!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飞燕’要飞起来,不是请客吃饭!今天这‘第一啼’,哭是哭了,没哭好,哭哑了。那咱们就让它哭第二次,第三次!哭到它能亮开嗓子,真正啸叫出声那天为止!”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楚风喝道,“该救人的救人(指吴师傅),该分析的分析,该收拾现场的收拾!明天太阳升起,我要看到新的攻关计划表!散!”
人群被他这连串的话砸得有些发懵,但那股笼罩的绝望和死寂,确实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王工第一个反应过来,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开始分配任务。几个老师傅也相互搀扶着,走向那台残骸,开始进行初步的拆卸检查。吴师傅在徒弟的搀扶下,慢慢走向车间,背影依旧佝偻,但脚步,似乎稳了一些。
楚风站在原地,看着重新开始缓慢蠕动、却终究没有散掉的人群,缓缓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那口气带着失败苦涩的烟味。
孙铭走过来,低声道:“团座,回吗?”
楚风摇了摇头,走向旁边一个土坡,坐了下来。他就那么坐着,看着远处忙碌的人群,看着那台沉默的残骸,也看着山谷外渐渐西斜、将群山染成金红色的落日。
失败的味道,真他娘的苦。苦得人舌根发麻,心里发空。
但空过之后呢?
他抬起手,看着虎口处那道已经结痂的划痕,那是上次在车间被铁屑崩的。他用力按了按,结痂的边缘有些硬,微微刺痛。
痛,说明还活着,还有感觉。
他想起吴师傅那双流泪的、布满老茧的手。
只要手还在,感觉还在,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还在……
这路,就还得走下去。
哪怕前面,还有九十九个这样的“响”,在等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啼哭”的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