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烟雾还没在“101”山谷里散尽,另一股更冰冷的寒流,已经悄无声息地渗进了根据地看似稳固的躯体。
楚风是在试车失败后第二天的深夜,被方立功从指挥部那张简易行军床上叫起来的。老参谋长手里捏着的不是电报,而是一封薄薄的、用火漆封口的信,火漆上盖着一个简陋的帆船标记——那是“海魂”支队最高级别的密信渠道。
“团座,‘浪里蛟’亲自派人送来的,海上来的消息。”方立功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袋浮肿,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安枕。指挥部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将两人晃动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不安的鬼魅。
楚风披衣坐起,就着昏黄的灯光撕开火漆。信纸是粗糙的防水纸,字迹是用特制的密写药水书写,显影后略显模糊,但内容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直刺眼底。
信是章北海委托一条绝对可靠的南洋华侨商船捎回来的,写信人自称“陈三泰”,是马尼拉一家五金行的老板,更重要的身份,是当地华侨爱国救亡联合会的秘密成员。信中详细讲述了近半个月来,东南亚几个主要港口城市发生的“怪事”:
先是几家与根据地有长期、隐蔽合作的五金商行和机械零件铺子,被当地殖民当局以“涉嫌违规经营”、“税务问题”等借口反复搜查、骚扰,虽未查出实证,但生意已大受影响,老板被警告“安分守己”。
紧接着,两家一直通过复杂渠道为根据地转运无线电元件和特种钢材的欧洲洋行驻东南亚分公司,突然单方面暂停了所有相关业务,赔偿金照付,但态度坚决,闭口不谈原因。私下打听,只得到高层“承受了不可抗拒的压力”的含糊暗示。
最要命的是,陈三泰通过自己的关系网隐约获悉,一张由美国某情报机构提供、经国民党特务补充的“特别关注清单”,已经秘密分发至东南亚主要港口的海关和警务部门。清单上不仅列明了根据地急需的机床种类、无线电型号、特种金属规格,甚至细化到了某些关键型号的轴承、密封圈、切削刀具的品牌和代号!海关对相关物品的查验突然变得极其苛刻,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渠道正在一根根被掐断,”信的最后,陈三泰的字迹显得有些潦草和焦急,“我等虽竭力周旋,另辟蹊径,然对方耳目众多,压力日增。现有库存及在途物资,尚可支撑三至五月,此后……恐难以为继。望早做绸缪。”
信纸在楚风手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看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煤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将他半边脸照得明暗不定。
“三到五个月……”楚风低声重复着这个期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空洞。他抬起头,看向方立功,“老方,咱们现在各个项目,特别是‘飞燕’和‘钉子’岛,按最节省的耗量算,还能撑多久?”
方立功显然早已核算过,回答得很快,但每个数字都沉重无比:“‘飞燕’项目,如果继续按目前手工攻坚的强度,关键刀具、精密量具、还有几种特殊的冷却润滑油,最多两个月见底。‘钉子’岛那边,大功率电台的备用元件、特种防腐涂料、以及计划中的观测设备核心镜片,库存更少,有些是孤品,一旦损坏,无替代品。其他厂矿的日常维护耗材,也在急剧消耗,普遍只能维持三到四个月。”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干涩:“这还是在没有重大设备损坏、没有新的攻关项目上马的前提下。如果……如果再发生类似昨天的试车事故,需要更换大型核心部件,那时间……还得缩短。”
两个月。四个月。这些数字像冰冷的绞索,在黑暗中缓缓收拢。
楚风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示意板前。在“外部压力”一栏,“技术封锁”和“经济围堵”的后面,他昨天刚刚添上的“外交孤立”旁边,又拿起笔,用力写下了四个字:
**“釜底抽薪”。**
笔尖划过木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好一个釜底抽薪。”楚风盯着那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掐断外部供给,让我们本就脆弱的工业体系缺氧窒息。逼着我们要么低头,要么……在自我耗尽中慢慢倒下。这手笔,比单纯的军事威慑阴毒多了。”
方立功忧心忡忡:“团座,陈老板那边已经尽力了,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方显然动用了国家层面的外交和情报资源来施压,东南亚那些殖民当局,不可能为了咱们这点生意去得罪美国人。这条路……眼看就要被彻底堵死了。”
“一条路堵死了,就再找一条。”楚风转过身,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他们以为把几条明面上的大路一堵,咱们就无路可走了?老方,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起家的?”
方立功一怔。
“晋西北的山沟里,鬼子封锁得严不严?咱们不照样能从老百姓手里收粮食,能从伪军手里买弹药,能自己造手榴弹、地雷?”楚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草莽时代的狠厉,“对付这种体系化的封锁,就得用非体系化的办法。大路不通,就走小路;整件不行,就化整为零;明着买不到,就暗度陈仓!”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封密信,又仔细看了一遍陈三泰提到的“另辟蹊径”几个字,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
“给‘浪里蛟’回信,”楚风很快做出决断,“第一,感谢并高度肯定陈三泰先生及爱国华侨同胞的努力与牺牲,他们的贡献,根据地全体军民铭记于心。第二,启动‘备用网络’。”
“备用网络?”方立功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备用网络。”楚风的手指在地图上东南亚区域划过,“告诉章北海,通过‘海魂’的绝对可靠渠道,联系所有像陈三泰这样可信的、中小规模的爱国华侨商人、技术工人、甚至水手。不要再去碰那些敏感的、上了清单的‘大件’和‘整机’。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拆解!拆到最小单位!”
他的语速加快,思路越发清晰:“一台精密铣床买不到,它的核心丝杠、导轨、主轴能不能想办法分开,伪装成普通机械零件运出来?特种钢材不行,那相同成分的合金锭、废钢料,以‘回收废金属’的名义呢?无线电真空管管控严,那制造真空管的玻璃壳、里面的栅极丝、阴极涂层材料呢?还有那些熟练的技术工人,愿意回来的,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他们以探亲、经商、甚至偷渡的方式回来!”
“化整为零,蚂蚁搬家!”楚风一拳轻轻砸在桌上,“把风险分散到无数个不起眼的小渠道、小人物身上。对方能监控主要商行和港口,难道还能盯住每一个码头的苦力、每一条小渔船的船舱、每一捆看似普通的‘废旧物资’?代价会很高,效率会很低,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撕开的口子!”
方立功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被现实的担忧覆盖:“团座,这办法好是好,可这样一来,采购成本会飙升,运输风险极大,而且周期会拉得很长,‘飞燕’和‘钉子’岛那边……等得起吗?”
“等不起也得等!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等!”楚风斩钉截铁,“成本高,咱们就省,从别的牙缝里抠!风险大,就加强掩护和护送!周期长……那就让‘飞燕’的手工打磨更精细,让‘钉子’岛的先遣队用更土的办法先站稳脚跟!总比坐着等死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寒光:“另外,光挨打不还手,不是咱们的风格。他们不是想要咱们的技术情报,想评估咱们的威胁吗?那就……给他们一点‘甜头’。”
“您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楚风走到文件柜前,翻找出一份厚厚的、封面上标着“绝密·作废”字样的图纸册。这是“飞燕”发动机早期一个完全走不通的设计方案,气动布局不合理,结构强度有隐患,材料要求也高的离谱,早就被王工团队否决了。但图纸画得很漂亮,数据很翔实,看起来非常“高大上”。
“把这份图纸,”楚风拍了拍那册子,“还有‘101’工厂早期试制‘疾风’战机时,一些失败但看起来‘很有创意’的改进设想,比如那个不靠谱的‘可旋转机炮塔’草图,加上一些无关痛痒、半真半假的产能数据、项目进度表……”
他看向方立功,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近乎狡黠的笑意:“精心包装一下,弄成一份看起来像是我们核心机密的技术档案。然后,通过一个‘绝对可靠’、但对方肯定能挖出来的‘内部渠道’,‘不小心’泄露出去。目标嘛……就设定为重庆方面的军统,或者oSS在北平的情报点。”
方立功立刻明白了,倒吸一口凉气:“团座,这……这是要误导他们?”
“对,误导他们。”楚风眼神锐利,“让他们以为咱们的技术路线走偏了,还在某些华而不实的‘奇技淫巧’上浪费时间;以为咱们的产能虚夸,实际困难重重;甚至以为咱们的内部管理有漏洞,机密情报可以轻易获取。这样一来,既能一定程度上麻痹他们,减轻眼前的压力,说不定……还能让他们把宝贵的资源和注意力,浪费在错误的方向上。”
他拿起那份作废的图纸,掂了掂:“这东西,现在对我们来说是废纸。但如果我们‘演’得好,它就可能变成插向敌人情报系统的一根毒刺,或者……一块让他们摔跟头的绊脚石。”
方立功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这步棋虽然险,却有可能在绝境中打开局面。既能缓解实质性的物资压力,又能在情报层面进行反击。
“我明白了,团座!”方立功挺直腰板,“我立刻去办!‘备用网络’的启动指令和联络细则,我亲自草拟,通过‘海魂’绝密通道发出。至于那份‘礼物’……”他看了一眼那册图纸,“我会让它‘泄露’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但又能确保被该看到的人看到。”
楚风点了点头,重新坐回行军床边,挥了挥手。方立功会意,拿起密信和那册作废图纸,匆匆离去。
指挥部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窗外夜色深沉,远处传来隐约的、不知是工厂还是巡逻队的声响。
楚风独自坐在昏黄的光晕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行军床单。釜底抽薪,将计就计……这两步棋,都是在钢丝上行走,容不得半点差错。“备用网络”能否真的在严密监控下建立起微小的血流?“假情报”又能否骗过那些老练的对手?
他不知道。这就像在黑暗的荒野里投石问路,只能听见石头落地的空洞回响,却看不清前方到底是坦途还是深渊。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坐着不动,只有死路一条。动起来,哪怕姿态狼狈,哪怕希望渺茫,也总有一线生机。
他吹熄了煤油灯,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躺下。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吴大有师傅那双流泪的、布满老茧的手,是“101”山谷试车失败后弥漫的焦糊味,是陈三泰信纸上那些焦急的字迹,也是茫茫大海上,“海魂”支队那些简陋木船破浪前行的孤独身影……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但在这沉重的黑暗中,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开拓者的锐芒,在艰难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