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是深夜下达的,通过“海魂”支队那部功率最大、也最耗电的秘密电台,用只有章北海和几个绝对核心成员才懂的复合密码发出。电文简短得像一把出鞘的匕首:“‘钉子’,即刻入海。风雨无阻。”
收到电报时,章北海正蹲在胶东半岛最东端那个隐秘锚地的礁石上。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一个狭窄的、被当地人称为“鬼见愁”的水道通向外面的大海。锚地很小,水面上挤挤挨挨停着二十几条船,大多是改造过的渔船,也有几条缴获的日军小炮艇和运输艇,船身都刷着斑驳的伪装色,桅杆上晾晒着破旧的渔网。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海腥味、腐烂海藻的臭味,还有柴油和铁锈混合的气息。
正是涨潮的时候,黑色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哗哗声,溅起的水沫带着腥咸,打在脸上冰凉。远处海天交接处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几点疏星在云缝间时隐时现,像偷窥的眼睛。
章北海就着马灯昏暗的光,把电报纸凑到眼前,看了足足三遍。纸张粗糙,带着海风的湿气,墨迹有些洇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被海风和岁月磨砺得如同礁石般粗糙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卷起电报纸,划着火柴,看着那点橘黄的火苗舔舐纸边,迅速将它吞噬,化作几片蜷曲的黑灰,被海风一吹,无声地散落在黑暗的海面上。
“入海……”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混在海浪声里几乎听不见。他当然知道“钉子”是什么——那个在地图上只是个不起眼小点、实际却控制着一小片关键航道的荒岛。楚风要的,是在这茫茫大海上,在敌人舰队的阴影下,钉下一颗属于中国人的楔子。这命令他等了好些天,也准备了好些天,但当它真正到来时,胸口还是像被海浪狠狠拍了一下,闷闷地发紧。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制海权,没有空中掩护,甚至没有像样的岸基火力支援。他们要凭这几条破船,几十号人,在美军舰队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上那个岛,建立观察哨,架设通讯天线,囤积物资,还要尽可能不被发现。这活儿,比虎口拔牙还险。拔牙好歹知道老虎嘴在哪儿,可这茫茫大海,你不知道那双盯着你的眼睛,藏在哪片乌云后面,哪道浪涛底下。
但他没有犹豫。章北海把马灯挂在旁边的树枝上,灯光在风中摇晃,将他嶙峋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拉得很长,像个沉默的鬼影。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寒意的夜风,转身走向锚地。
先遣队已经集结完毕。两条经过特别改装、船体加固、安装了简易消音排气管的机帆船,静静地靠在最外侧的简易码头边。船不大,每条船只能载十几个人和有限的物资。船上堆着用防水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货物:搭建隐蔽所的波纹铁皮和木料,大功率蓄电池,伪装用的渔网和树枝,几箱压缩饼干和罐头,最重要的,是那部拆解开来、分开包装的电台核心部件,还有两具笨重的、用帆布包裹的“老火铳”火箭筒和有限的弹药。
四十名队员默默地在码头边列队。他们都是“海魂”支队里水性最好、意志最坚、手上见过血的老兵,有从胶东渔村出来的汉子,有原国民党海军起义的技术兵,也有在海上跟日伪周旋多年的“老海狗”。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装备轻微碰撞的声响。海风掀起他们旧军装的衣角,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个人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都显得模糊不清,只有眼睛亮着,像黑暗中潜伏的兽。
章北海走到队伍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或略显陌生的面孔。他没有做长篇动员,只是用他那沙哑的、被海风腌透了的声音说:
“任务,都清楚了。岛,叫‘钉子’。咱们,就是去把它钉在海里的那锤子。”
他停顿了一下,海风灌进他张开的嘴里,有点咸涩。
“这一趟,有去可能无回。海上,有狼(指美军舰)。岛上,有什么,不知道。现在,想退出的,出列。不丢人。”
队伍鸦雀无声,只有海浪拍岸。没有人动,甚至连眼神的闪烁都没有。这些人在选择加入“海魂”的那天起,就把命别在了裤腰带上。怕死?怕死就不来吃这碗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饭了。
章北海点了点头,没再废话:“登船。保持静默。出发。”
命令干脆利落。队员们迅速而有序地开始登船,沉重的物资被小心地传递、安放。章北海跳上领头那条船的驾驶台,手掌抚过冰凉湿滑的木制舵轮,感受着脚下船体随着波浪轻微的起伏。他看了一眼船舱里那台经过仔细调试、此刻沉寂无声的柴油机,又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前方水道。
“老大,”大副海生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气象预报说后半夜可能有雨,风浪会加大。”
“下刀子也得走。”章北海头也不回,“开灯,出港。”
船头一盏被严密遮蔽、只向前下方投射出微弱扇形光斑的航行灯亮起,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翻滚的海水。引擎被启动,发出经过消音处理后的、沉闷而压抑的突突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低吼。船身缓缓离开码头,破开黑色的海水,向着“鬼见愁”水道驶去。
水道极窄,两侧是高耸的峭壁黑影,仿佛随时会合拢将小船吞噬。风在这里变得诡异,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怪响。船在涌流中有些难以操控,舵轮在章北海手里微微打滑。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一点点被灯光切割出的、不断变幻的黑暗,耳朵竖起,捕捉着引擎声、水流声之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他知道,从现在起,每一秒都可能是暴露的开始。美军舰队那些配备着先进雷达的大家伙,或许就在几十海里外的某处游弋。他们这微弱的引擎热量和金属回波,在雷达屏幕上可能只是一个小光点,甚至会被海浪杂波掩盖。但谁也不敢赌。
船终于有惊无险地驶出了狭窄的水道,眼前豁然开朗,是无边无际的、涌动的黑暗大海。风立刻变得猛烈而直接,带着海腥味和远方雨云的气息,狠狠拍打在脸上。海浪明显大了许多,船开始剧烈地颠簸起伏,像一片被巨手抛弄的树叶。
“关闭航行灯,全速,航向东南,保持无线电静默。”章北海下令,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唯一的光源熄灭了,整个世界瞬间沉入纯粹的黑暗,只有偶尔掠过的、被船头劈开的浪花泛起一点微弱的磷光,转瞬即逝。
两条船一前一后,像两条黑色的幽灵,向着预定的方向劈波斩浪。引擎声被风声和浪声掩盖。船上所有人都紧紧抓住身边的固定物,在剧烈的摇晃中努力保持平衡,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咳嗽都死死忍住。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偶尔因为寒冷或紧张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章北海站在驾驶台,不用灯光,不用罗盘(早已校准),全凭多年海上生涯积累下的、近乎本能的方向感和对海流、星象的微弱感知来把握航向。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分辨出海天之间那道更深的黑线。脸上被飞溅的海水打湿,又冷又咸,嘴唇干裂。
时间在黑暗和颠簸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线上,那几颗疏星彻底被涌来的厚重云层吞没。海风里那股雨腥气越来越浓。
“要下雨了。”海生小声说。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风借雨势,更加狂暴,海浪被掀起更高的浪峰,又狠狠砸下,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地灌进领口,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
“稳住舵!注意观察!”章北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吼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他必须更加专注,才能在狂风暴雨和混乱的海浪中,维持住那微小而关键的航向偏差。
就在这时,负责监听电台的报务员猛地从舱口探出头,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颤音:“老大!紧急频道……微弱断续信号……是……是‘鲛人号’!他们在我们西南偏西方向,约……约十五海里,遭遇不明舰只追踪!信号很弱,干扰严重!”
章北海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鲛人号”是派出去执行外围警戒和佯动任务的另一条船,意在吸引可能的注意力。他们被盯上了!
“能分辨舰只类型吗?”他急问。
“不能!信号断续……只有‘大型’……‘速度快’……‘在迫近’……”报务员的声音被一个炸雷般的浪头拍击声打断。
风雨如晦,前路未卜,同伴遇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章北海的后脑。他死死抓住舵轮,指甲掐进硬木里。现在怎么办?转向去支援?那“钉子”行动必然暴露,前功尽弃。继续前进?置“鲛人号”于不顾?
黑暗的大海,狂暴的风雨,微弱的求救信号,还有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致命的“狼”……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和小小的船队碾碎。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花白的短发流淌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但他没有闭眼,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要把它盯穿。
“回电,”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却斩钉截铁,穿透风雨,“‘钉子’已知悉。按预定紧急方案,自行规避,保船保人。重复,自行规避!完毕!”
他不能回头。一颗钉子要钉下去,握锤的手就不能抖,哪怕虎口震裂,哪怕旁边有恶狼窥伺。这是命令,也是宿命。
报务员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缩回舱内。
命令发出,章北海不再去想“鲛人号”的命运。他将全部心神,重新灌注到眼前的舵轮、风浪和那冥冥中的航向上。船在风雨和黑暗的海上,继续向着东南,艰难而执拗地前行。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小小的船队如同暴怒天神手中的玩物,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砸入波谷。船舱里进了水,队员们用一切能找到的容器拼命往外舀。有人晕船吐得昏天暗地,吐完了抹把嘴,继续抓住固定物。寒冷渗透了每一层衣服,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
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惊慌。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那个预定中的、在航海图上只有一个小点的岛屿出现,等待将肩上沉重的物资卸下,将那颗属于中国的“钉子”,狠狠地、不顾一切地,钉进这片被他人视为禁脔的海洋。
章北海站在驾驶台,像一尊被风雨和海盐侵蚀了千年的礁石雕像。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却越来越亮,亮得像黑暗海面上偶尔闪现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微光。
他知道,这场与风浪、与黑暗、与看不见的敌人的赛跑,才刚刚开始。
而“钉子”能否钉下,关乎的,远不止这四十条命,两条船。